无明抄(原作向/平安时代/已完结)

bgm-洛阳旧事

高松殿走水那日,夏油大人救护了殿上许多人,最后大火终于熄灭,众人却不见他的身影。

五条家的长廊上,提着夜灯的女房和佩刀的术师见了五条悟都垂下头来,立在侧旁让开道路。家主没有看任何人,双目低垂,像是睡着了。那原本雪白的衣袍多处焦蚀破损,衣摆从咒灵操使的双臂间垂下,随风晃动。

横抱着家主大人的人是咒灵操使。这场景从前是见怪不怪的——咒灵操使乃家主贴身近臣,又是青梅竹马,逾距早成常态。只是如今……还记得夏油杰的五条家旧人屏住了呼吸,将头垂得更低。廊上只有夏油杰腰间那五条悟始终不愿收回的令牌当啷作响。

咒灵替夏油杰撩起竹帘和帐台的帷幔,又吹气成灯,映亮寝殿奢靡的一角。他弯腰小心翼翼将五条悟放在垫子上,还没彻底松开手,就被五条悟翻身压住了。

昏暗的光线里,那双蓝眼睛明亮如镜。

分辨不出是谁先吻上去的——也许是同时。牙齿划破了对方的唇和舌,血和唾液混在一起滑进喉咙里。夏油杰拿鼻尖蹭五条悟的脸颊,低声叫他的名字,五条悟拨开他散乱的头发,去亲他还沾着一星半点焦尘的额头和眼睛。错乱的呼吸间,夏油杰伸手脱五条悟的衣服,染上炭灰的手指在他皮肤抓出疼痛的印痕。

肌肤毫无章法地匆忙相亲。萤火骤熄,薄色的帷幔被忙乱的动作带得落下,卷进两人肢体间。夏油杰隔着印了桔梗的纱幔啃咬五条悟的脖颈,手将他的腰往自己身上摁。五条悟被纱笼了满脸,看不清他的脸,只能摸索着磕磕绊绊解开他的衣物。

脱光之后,两人勃起的阴茎立刻就亲密地贴在一起,渗出的精水也相互蹭上。五条悟眼睛好,在黑暗中隐约看清了这一幕,不禁眼角飞红,不自觉干咽了一下。夏油杰坐起身去亲他的唇,一只手裹住两人的阴茎,另一只手往下揉捏他的双臀,挤出他破碎的喘息声。

帐台晃动,两人交织的喘息也被笼在飘动的纱幔中。

“杰……”五条悟久违地叫这名字,声音才出口就被夏油杰截住吞入腹中。

黑暗中有什么咒灵一闪而过,夏油杰似乎接过了什么东西,紧接着他的手指伸入五条悟的后穴,整只手都裹满了黏腻的液体。

“放心,干净的。”夏油杰追逐着他的唇,把疑问都堵住了。

那只黏糊的手在五条悟体内迫切地按压,制造出一片空虚。五条悟几乎要捏碎了他的肩膀,又被他舔去齿间的呜咽。

疼痛中终于有快感升腾而起,那双手拽着五条悟坐下去,直到夏油杰勃起的阴茎填满那强行制造的空缺。

“喜欢你……喜欢你……”夏油杰咬他的耳朵,不合时宜地如泣如诉。

水声和剖白从五条悟耳朵直灌进来,让他恍惚晕眩。

仿佛要证明这情感似的,夏油杰开始在五条悟的身体里冲撞,每一下都很重很快,胡乱不得章法。五条悟想揉耳朵,却被夏油杰折住手圈在怀里。他只能继续听夏油杰在耳边舔舐和重复着喜欢。膝盖磕在铺了竹席的垫子上,算不上疼但是不大舒服……他在颠簸间放弃了推开夏油杰的脸,头脑昏沉地想,太久了……自己等得太久了,那就多听一点吧,不要把耳朵咬碎就行……

快感猝不及防地从尾椎骨传上来,五条悟立时睁大了眼。

夏油杰没放过他这瞬间的僵硬,开始碾着他的敏感点磨。五条悟想说话,但是颤栗得只能发出呻吟声。

——舒服得快死了。好新鲜,仿佛开发了一个从未出现过的感官。以前手淫时没这种感觉啊……五条悟收紧手指,指甲陷进夏油杰脊背,接着张开唇将尖锐的虎牙钉入后者的肩膀。夏油杰居然笑了,加快速度在他体内进出,甚至动作越来越粗暴。

对,对……尽管说不出话来,但五条悟要的就是这个。他接不住,干脆挂在夏油杰肩头放弃了争抢主导权。他是享受这待遇的,也享受这让人魂飞天外的快感。夏油杰将他仰面按在被中,眼前这张脸和七年来严岛潮声中他所梦见的那张脸合二为一。

“少主……五条悟,”他因为性事而绯红的脸变得湿淋淋的,泪水和汗水交织在一起,“我爱您……我爱你……求你听见……”他伏在五条悟身上,用力攥住他肩膀,甚至让五条悟的骨头发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这么爱我啊。五条悟被他顶得晕晕乎乎,费了很大劲才抬手轻轻放在他后脑勺上。还能怎么办呢?……相见且欢娱。他回答说:“听见了。”然后忍着那让人浑身发软的快感凑过去亲亲夏油杰的眉心,然后感到体内的异物又胀大变硬了一些。

五条悟笑,主动去蹭那个让自己最酥麻的地方。夏油杰就又开始顶弄他。五条悟的视野因为快感阵阵模糊,手指穿过身上人的长发徒劳抓握。太快了……受不了了……他的腿紧紧绞住夏油杰的腰,快感翻涌如潮,终于淹没至顶。

他射了出来。

夏油杰舔掉他唇边淌下的涎水,去吻他的舌,性器微微退出又再次撞了进去。

夏秋交替的晚风穿过屏帘,吹起帷帐,拂过皮肤时重新带起一串颤栗的酥麻。五条悟尚在余韵中,性器还轻微抽搐着,很快又被刺激得硬起来。

再来一次,再来一次……再来一次。五条悟甚至不知道夏油杰是什么时候射的、射了几次,只知道很快自己的腿就爽得不听使唤,从他腰间滑落。夏油杰折起他的腿,将被子团了垫在他身下,自己跪着在他体内一遍遍进出。那双手揉他的大腿,把肉都揉软了,他腿不住往下滑,又被夏油杰一次次捞起来。

畅快淋漓……五条悟爽得只能发出一些胡乱的声音,眼睛睁不开也闭不上,眼皮颤抖着连睫毛也浸透了汗水。他头后仰着抵在席上,只看见万物都是朦胧颠倒的。夏油杰掐他的腰,吻他的指尖,在他大腿上留满吻痕,翻来覆去将“五条悟”三个字念了一万遍,直至嗓音喑哑。


五条悟的后穴已经被插得红肉外翻,夏油杰终于放过他,将心满意足睡过去的五条家主安置在帐台内还干净的地方。

他替五条悟擦拭身体,春雪殿白皙如春雪的皮肤上现下布满了红紫的淤痕,全是他弄出来的。他忍不住俯身干吻那些伤痕,五条悟睡得很沉,自然没有抗议。

回京一年多来,夏油杰曾想过悟会不会这一生都拒绝自己。那样也不碍事,他的目光会紧紧追随这个人,直至将对方的言行举止喜怒哀乐都烙在眼底无可磨灭。他一生万事休矣,唯有这桩事还心存挂念。

夏油杰用干净的薄毯将五条悟细致地包裹起来。他自己披上来时满身风尘的单衣,在帐外坐下替五条悟守夜。

在遥远的四方漂泊时,夏油杰也风闻五条悟的事迹。这人不过四五年就站上京都的顶点,成了人人敬畏又人人追捧的清宁殿下;五条家亦鸡犬升天,曾有一段时间多达十几人升殿,只是很快都被五条悟挪回了清宁所。转眼间五条家成了咒术界最风光的豪门,五条家先家主一生不能做到的事,对五条悟而言轻而易举。

——只是夏油杰知道,五条悟在京都一定吃不好也睡不好。他身边堪当大任的人并不多,许多事要亲力亲为,自己又不在,他一定很累。果然,再见时五条悟虽然形容如常,浑身却总是透着一股冰冷的疲惫感。

京都不是好地方,几乎等同于十万只咒灵玉的味道,令人作呕。夏油杰魂牵梦萦的不过是五条悟而已。依稀记得年少时也曾想过要不要不管不顾,就带少主离开这里,可是京都的纠葛太长太深,他不能打捞起一个要五条悟放下一切随他离开的理由。等到独身离去,夏油杰才又发觉,原来这纠葛也有自己一份。延伸到全国各地的官道是京都攥住天下的骨手,散逸各地的咒灵、人吃人的世道、无穷无尽的祸乱,都和京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没人逃得出去。他终于明白为何京都总是源源不断产生咒灵……不是因为京都的人太多,而是因为京都的罪太多!四方的捐税连肉带血涌入这座不事生产的城市,而京都风云变幻间唯一不变的是为地方带去苦难。罪案连篇累牍、日夜更新,遗恨长无绝日,连五条悟一手建立的清宁祓所都不能彻底清除这诅咒。

夏油杰治下的盘星寺,收留了许多无家可归的术师和非术师僧人。透过他们,他看见太多的自己。苦难是这人间地狱最不值钱的东西。

他闭上双眼和衣而眠,不再去想以后。


秋意渐浓。月宴花宴热热闹闹办起来,放纵和逍遥都是不分日夜亦不知休止的。

藤原家和平家乃至皇室举办宴席,都要请五条悟。信西和平家结为姻亲,关系缓和,但他一派照样是不宴请夏油杰的,因与这位大别当处处不对付。夏油杰就只能在六波罗和左京御所光明正大找上五条悟。

反正,他们需要的东西不多,一方帘、一扇屏,就能在人群之后相拥而吻。

有时候也会在人声不那么嘈杂的地方尽情交欢。一面几帐就够了。五条悟坐在夏油杰身上,只能垂头靠在他肩上,被他抓着大腿肏进最深处。连叫也不能叫的,呻吟只能用滚烫的唇舌交换,掐灭在彼此喉中。外面的人喝酒吟诗寻欢作乐,他们也在寻欢作乐,每当有人走近,五条悟就兴奋地夹紧了双腿。夏油杰最初几次差点被他夹得当场交代,五条悟就舔舔他微张的唇,收走那些会露馅的喘息,再亲他的牙齿和舌尖,两人的涎水交缠着淌在汗湿的皮肤上。

五条悟这个人,对于床笫之事学得极快,总让夏油杰觉得棘手。

这样胆大妄为,也不是没出过意外。某次他们起身时,体液还在从大腿往下流,衣服湿透一大片,连地上也有水迹。夏油杰就把花瓶里的水倒在两人身上,五条悟猝不及防被泼了一身,下意识反手就摔了花瓶,惊动了所有人。

然后人们说,清宁殿和夏油大人又不顾脸面打起来了,你看,一地的碎瓷片。

碎瓷片旁边,打得衣衫不整的两位大人彼此怒目而视,气得眼睛都红了。


当然,最多的还是去彼此一方的府上快活。

闲暇都是从繁忙里偷来的,他们见面就是无言的亲吻和拥抱,有时候太用力,有时候撞倒了什么东西,身上除了爱痕还要留下许多没必要的淤青。五条悟从来不用反转术式治疗它们,因为这疼痛让那些脸红耳热的画面在脑海中长留不去。

他奇怪自己怎么现在才发觉世界上有这种好事……要是早点知道,他等不及元服就得把夏油杰脱光吃干抹净。没尝到和这个人翻云覆雨的滋味,这些年都白白虚度。

五条悟舔舐唇角,掀起夏油杰的衣摆,几乎整个脑袋都钻进去了。他嘴里含着对方的性器,吞吐间唾液顺着下巴滴滴答答流下来。那东西很快变硬,他闭上眼用脸颊去蹭它,伸出舌头小口小口地舔顶端,手搭在夏油杰大腿上,手指极尽色情地捻弄人家的阴部。

夏油杰还伏在案上写信——好像是写给他在严岛的两位养女。五条悟自己玩得很爽,脑子晕乎乎的,又含住那根已经分外熟悉的性器,直抵到喉头。他没刻意收着牙齿,因为知道杰就喜欢这样。

最后夏油杰射了五条悟黏腻的满脸满口。五条悟翻身找了个舒适的位置躺在夏油杰腿上,盖了满脸的衣摆被人撩起,夏油杰低头看着他那张沾满白浊的脸,慢条斯理地用帕子擦净了手,再用手指揩去他脸上那些液体。五条悟则舔了舔嘴唇,舔给他看,意思是好吃。

夏油杰笑了,手指撬开他的嘴伸进去,让五条悟舔他的手指。

等五条悟舔干净了,夏油杰将手退出来,另一只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倾斜,将凉掉的花茶水倒在五条悟脸上。细细的水流在五条悟脸上纵横流淌,他眯起眼睛,嘴唇微张,偏头尝试接住那水。桂花瓣和茶叶落在他脸上颈上,香气四溢。

夏油杰弯腰去吻他,吃掉了落在他脸上的花草茶。两人很快滚作一团,腿蹬开了桌案,没搁稳的笔滚落,给五条悟的白衣溅上一线墨色。

喘息和呻吟——当然还有肉体碰撞的暧昧声响——在殿内不知廉耻地回荡。初冬明亮的天光照在裸露的身体上,因为做得太紧太急,热得皮肤通红,丝毫不觉得冷。两人都去过一轮后,躺在乱七八糟扔着衣物的地上,五条悟枕在夏油杰胸口懒洋洋地哼曲。

夏油杰伸手摸索,手指同他五指相扣。

五条悟想起一事,道:“你的人最近陆陆续续来了京都……好嚣张的武僧,教好多人害怕呢。”

“嗯。他们有分寸的,不会闹事。”夏油杰道。

骗鬼的话。五条悟冷笑一声。片刻后他又叫:“杰。”

“嗯?”

“五条家……过阵子有家宴。你知道的。”他道。

夏油杰本来在细细摩挲他的手指,手指一顿,然后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

“你来吗?”五条悟翻起身,盯着他问。

——这是个邀请。五条悟曾严厉地拒绝他再沾惹上五条家、沾惹上五条悟自己,如今这禁令突然撤去了,言外之意不能再更明显。

夏油杰却没说话,他看着五条悟的眼睛,良久才开口道:“不来。”

五条悟沉默少时,抬手狠狠咬了一口他的手背。鲜血顺着夏油杰的小臂流下。

他松口了。夏油杰将他拢进自己怀里,吻净了他唇角猩红的血。


那年的十二月——年号平治的第一个冬天,五条悟没能过上生辰宴,东国清宁所分所与源氏起了不小的冲突,他远赴东国亲自处理。夏油杰也不在都城,他回了安艺,探望久不相见的养女们。

京都空虚,火光再次在上皇御所燃起。纵火犯竟然是一向受上皇宠爱的信赖联合源家的义朝。他们囚禁上皇、挟持天皇,转眼又杀了与自己生出嫌隙的信西。京都乱成一团,人心惶惶。平清盛攻入内里,又诱敌至六波罗,最终大胜敌军,平定了这场叛乱。

五条悟返京时,变故已经尘埃落定。京都夜雨,他匆匆赶回五条家,殿内燃着温暖的炉火,他撩开帘子就被咒灵卷住了腰,拉到夏油杰跟前。

他们交换了漫长的亲吻,直吻得紧贴在一起的身体都颤栗不已,性器隔着布料迅速勃起,在对方身上磨蹭。

雨声急切。五条悟喘息着,额头抵在夏油杰肩上,低声道:“……平清盛调了你寺内的术师,才如此轻松荡地平藤原信赖和源义朝。”

夏油杰亲他的脸颊和耳朵,手不安分地撩起他衣摆往里探。

五条悟又道:“……清宁所治下他们能掌控的术师并不多,这次源义朝手下有好几个来路不明的术师,他才信心膨胀,鲁莽行事。”

他摁住夏油杰作乱的手,笃定道:“是你设的局。”

“殿下不满了吗?”夏油杰偏头看着他,问道。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几乎要抵上五条悟的眼珠。

“铲除异己、渗入平家……你到底想做什么?”五条悟皱起眉头。

见夏油杰不回答,五条悟甩开袖子就转身要走。夏油杰将他拦腰按回自己怀抱,手牢牢掐住他的腰。五条悟不遂他的愿,反手便是一记肘击——他并非谴责夏油杰的所作所为,毕竟这手段也是他自己惯用的,只是恨夏油杰连一句话也不肯同他解释。

——可是也知道,这是夏油杰自己的事。五条悟几次三番暗示他回五条家,可是他不愿意。五条悟心里也清楚,五条家终究不是他的归宿。

两人挣扎了片刻,难免擦枪走火,五条悟的背抵着夏油杰胸腹,双臀之间就是那硬得不行的家伙。他咬牙切齿了半晌,最终败给欲望,转过脸去和夏油杰再度亲吻。

衣衫尽褪,夏油杰翻身将他按在一旁的殿柱上,头埋在他颈间,性器在他身体里进进出出。五条悟被他顶得只能绷直了脚尖站立。御簾有时候被他们的动作扫开一线,透出深沉的夜色,远远能看见宅中守夜的术师站在灯笼下面。

顶到快高潮时,夏油杰伸手把五条悟密不透风裹进自己怀抱中,后者就也抱紧了夏油杰,双腿缠上他的腰,任由夏油杰将自己往柱子上撞。脊骨发痛,五条悟没有着力点,身体被顶起来又沉沉往下坠,每次都把夏油杰吃得很满。

“快点……再快点……”他用膝盖胡乱磨蹭夏油杰,催促道。

“悟……”夏油杰又去舔他的耳朵,咬他的脸颊,碾磨他的唇,喘息中夹杂着类似小兽兴奋时焦躁的呜咽。五条悟爽得浑身发麻,勉强腾出一点空抬手揉恋人的脑袋。黑发缠住他的手指。

“乖……真听话……对就是那个地方,呃,再、再重一点……再快点……嗯嗯舒服死了……”五条悟口齿不清地夸夏油杰,手无力地搭在他后颈,时不时捏一下。

夏油杰伺候五条悟已经很熟练了,几乎总能精准无误地照顾到他的敏感之处。他仰起头,觉得大脑逐渐变成一团浆糊。

“要到、到了……等一下……唔……”五条悟的身体抽搐着,腰不自觉地弓起,性器吐出大股淫水。他的长腿也脱力滑下来,夏油杰抄着他腿弯抱稳他,吻他的双唇,将他压在柱子上,自己也释放出来。精水灌满了五条悟的后穴,多到顺着交合处湿淋淋地流下来。

五条悟脑海空白,短暂地失去了视力,只能感到微热的泪水从眼角滑落。他闭上眼,大口喘息着,说不了话,腿还在控制不住地抽搐着。他疲惫地歪头去看夏油杰,发现对方眼下布满淋漓的水光。

五条悟愣了一下。自己是爽到流眼泪,但杰像是真哭了。

“……杰?”

夏油杰没应声,凑过来吻他的眼睛,一点点舔舐净他眼角的泪水。

五条悟又觉得,或许那只是汗水而已。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春光洗透了京都,三年如白驹过隙。

自高松殿大火以来,五条悟派人严密搜查羂索的踪迹,报告他座下术师的动向,却始终没有任何收获。羂索安静得让人不安,明明曾为夏油杰只身接近五条悟,却再也没出现在两人身边。

直到清宁所的术师带回一封意外截获的信件,不知是羂索寄给谁的,里面的某个词引起了五条悟的注意。

“永生”。

人寿有尽,永生不可求,如羂索自己这种老不死的东西已经算不得人了,是妖怪才对。然而羂索却在信中向收信人许诺永生。信纸残缺,不知道这所谓的永生到底是什么。最怪异的是,清宁所关注羂索多年,从未查到过有这条消息的存在。

是束缚。五条悟瞬间便想通了,羂索必然和被承诺者立下过保密的束缚。他转而开始调查羂索在加茂家时曾接触过的人,寻找与“永生”相关的线索。然而情报少得可怜,许多与羂索接触过的人——达官显贵,或者实力强大的咒术师——都离奇失踪或是死亡了,因束缚的存在,没有留下太多可供分析的东西。

求长寿并非什么稀奇事,得长寿院还伫立在白河之东呢。上皇在新建的离宫也为夏油杰留了一角“长生寺”。五条悟原以为,这只是入道之人惯用的说辞,没什么深意,但羂索绝无可能随口一说。最坏的情况——夏油杰恐怕也像羂索一样,同那些求长生者订立了束缚。

信西一派灭亡后,至今未再有反抗夏油杰的人。这几年来,他带领盘星寺自成一派,已经从盘星寺的别当变成了盘星教的座主,还受任今上的老师,时常侍立在侧。上皇同天皇关系不睦,他也两头敷衍,游刃有余。五条悟本以为他只是还没做出决定而已,现在看来……

难怪杰不肯回他身边来……某种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查夏油杰。”最终五条悟下达了这个命令。

清宁所打探到的东西很快呈到五条悟面前。他读了几次都没法读到尾,密信揣在怀里带回了家。和夏油杰滚上床的时候,忘了拿出来。

性致勃勃时看见这玩意儿,很难不扫兴,况且五条悟没叠好,密信文字朝外,书写方式还是夏油杰没离开五条家那一套,上面好几处明晃晃写了他的大名。夏油杰却只是神色如常地拾起,将信齐整叠好,放上他的书桌。

五条悟几乎要扶额,可夏油杰什么也没问,放完信回来甚至重新趴到他身上。

“别做了。”五条悟挡开他的脸。

披上外袍,斟酒对酌。推开了屛帐,夜色里莲香浮动,月华如练。

五条悟养的白猫也跑过来,昏昏欲睡地趴在桌底。

“……最初成立祓局,只是个孩子气的念头。不肯像死掉的老头那样,受人掣肘,处处受气。”五条悟饮下一口酒,慢慢道。夏油杰看他从容的神情,手指捏紧了酒杯又松开。

五条悟垂眸看着杯中明月,说:“……后来渐渐了解到,京中许多人招揽咒术师的方式多年来始终偏激,像保延永治年间对你的追捕,京中的世家几乎都参与了,五条家也在其中。”

说到底,即使不是五条家救回了夏油杰,他还是会被别人带入洛中。

“前些年,我趁天皇院皇相继去世,组建了清宁祓所,”五条悟的手指摩挲酒杯边缘,他的喉咙有些干,忍不住又喝了一口——酒液滚进喉咙里,灼辣,“清宁所给了咒术师第二重身份,他们便不会再只听主公的吩咐盲目行事。肆意抓捕新一代术师这种行为,近几年几乎已经杜绝了——至少我能掌控的地区是这样。”

夏油杰替他添酒,五条悟伸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咒术世家的后代之间,从来都隔着重重藩篱。但下一代不同,五条家、加茂家、禅院家、源平二家、摄关家乃至许多宫廷术师的幼子都在清宁所长大,他们是我看着一岁一岁长大的。”他几乎要将夏油杰的手腕攥出淤痕来。

“我知道……悟,我知道你所做的这一切,”夏油杰终于抬头与他对视,“可是人们都觉得你是要借机让五条家壮大,爬上最有权力最风光的位置,如同当年的摄关家。天皇衰微……所以你才不愿坐那个位置。”

“那你呢?”五条悟的指甲掐进他的肉里,渗出丝丝鲜血,“你怎么想?”

“……治理天下不是咒术师该做的事,都是些权欲熏心的人妄自揣测罢了。”夏油杰将酒壶放下,依旧任由他攥着。

但他又摇摇头,坦诚道:“可我不知道你为何要让清宁所一家独大,现在全国诅咒师的矛头都对着你,何苦呢?”

“我告诉你……”五条悟刚开口,就被他打断了。

“悟,仅凭一人之力匡扶不了天下,你这不是知道吗?你的学生也是,这几年为了帮上你的忙,始终咬着牙在各地奔波,其中甚至有人连诅咒都看不见。如果一样东西本就是错的,费尽心思纠正它又有何用处呢?”夏油杰问他,脸上挂着一个无可奈何的笑。

可你连听都不愿意听我讲!

五条悟猛地甩开他的手,脸上已现怒色。

“你又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指责我?”他冷笑道,“好威风啊,在严岛躲了七年的夏油大人。”

他起身,抬手指着夏油杰:“你以为我是为了你吗?你倒是睁开眼看看!京都这么多的人……天下这么大!而你只会沉浸在自己的一点破事里远远地避开!”

桌下的猫猛地惊醒,炸毛地左右张望,然后钻到夏油杰袖子底下。

“我知道,悟,”夏油杰仰头看他,那笑容变得有些苦涩,“你甚至挑选了那些明明有天赋、却始终被错综复杂的家族关系强压着的术师入京,也每年都会亲自去地方巡查,凡是有疑点的案子都要亲自过问……所以才说,你做得太多了。以杀止杀,以暴力镇压暴力,何时能够清之宁之呢?”

“那你看看你都做了些什么!”五条悟掀了桌子。

桌面倾倒的咚咚闷响中,五条悟一把推倒了夏油杰,坐在他胸口,膝盖重重压住他的手臂,伸手卡住他的脖子,质问道:“回京四年,你只是为平清盛造势,诛杀异己,闹得到处人心惶惶!羂索曾以长寿的许诺在京中招摇撞骗,你返洛之后也同他如出一辙,可久安三年时就是他差点把我们都杀了!你究竟想做什么?”

猫惊慌地弓着身子跳开,惊疑不定地看着他俩,最后“嗖”一下跑走了。

两人对峙半晌,夏油杰被扼住咽喉,答不了话——也没有挣扎的意思,唇边溢出晶亮的涎水。五条悟骤然松手。他厌烦了眼前这人沉默的抵抗,想要起身,却被拖着小腿拉了回去,膝盖重重压在夏油杰身上。

只穿了一层外衣,下面不着寸缕。夏油杰偏头亲吻他的大腿,咬出细密的齿痕。五条悟愣了一下,反应过来,简直要被这人气死了,揪着夏油杰的头发让这人松口,却旋即被两只突然出现的咒灵绞住了双手。

夏油杰的脸颊亲昵地蹭他的性器,甚至侧过脸亲了亲。

五条悟面色阴沉地盯着夏油杰。自己都还没用无下限呢,他居然敢动用术式!

五条悟还没决定好要不要开无下限隔开这个昏了头的疯子,就被抱着腰臀往上拖,一个湿软滑腻的东西伸进他的后穴。

——舌头。

他睁大了双眼。

那里面还是湿润绵软的,因为先前才做到一半。五条悟几乎是立刻就软了腰彻底坐下去,咒灵吊着他的双臂才没让他摔倒。

夏油杰的舌头在他穴中灵巧地舔舐,陷进几乎已经融化的用于润滑的液体中,发出咕嘟咕嘟的响声。他大约是又用了术式,含了更多的甜腻液体用舌头推进来。五条悟能清楚地感觉到他整张脸陷进自己身下,那呼吸是临近窒息的急促,打在皮肤上。他不禁收紧了身体,可夏油杰的手指死死地捏着他的大腿肉,又把他往外打开。

……这个疯僧!

五条悟想收拢膝盖站起身,却被夏油杰咬了一口。五条悟没忍住呜咽了一声,坐得更深了。

夏油杰的舌头模仿性器抽动的频率,插得五条悟浑身发热。他喘息着,用膝盖去撞夏油杰,要这个人别闹了。

夏油杰倒是收了嘴,可只是微微起身往上挪了点儿,沾满滑腻液体的唇重新含住五条悟的性器。五条悟想给他几个眼刀子,却又被他凌乱的头发和红透的狐狸眼烫了眼睛。

夏油杰垂眸,舌头细致快速地卷过五条悟已经变硬的柱身,含进嘴里深吸了几次,五条悟几次收腿都被他强硬地伸手掰开。

颤栗从身下窜上来。五条悟的身体早已对夏油杰没有一点抵抗力,很快就陷入热烈的情潮中。他咬牙挺腰捅进夏油杰喉间,粗暴地抽动,在夏油杰咳嗽时狠狠插进去,射了对方满嘴。夏油杰把嘴里的东西都吞了,抬手想要擦拭满脸的白浊。五条悟用膝盖将他的手摁回去,不许他擦,然后不管不顾地再次坐回他脸上。

——不是喜欢吃么?那就吃个够好了。

夏油杰低低地笑,从善如流地张开唇,陷进五条悟臀下温暖馨香的黑暗里。他睁不开眼,闭着眼在五条悟穴口舔咬。他从咒灵那儿要来比平时清澈的水液,用嘴持续渡进五条悟身体里,让后者有种失禁似的奇怪感觉。夏油杰伸长了舌尖,去抵五条悟不算深的敏感处,在窒息的压迫中抽吸。

五条悟喘息着,不禁扭动腰部在夏油杰脸上碾磨。

夏油杰居然还笑。他笑的时候,五条悟整个人也跟着颤抖。五条悟垂下头,肩膀小幅度地抽动。有着多只章鱼似的肢体的咒灵伸出空闲的手,尖端卷住他的乳尖,又吸又揉,还渗出黏腻的液体来。

明明下面没有进得很深,却比平时刺激太多。五条悟嘴里胡乱地喊着夏油杰的名字,小腹绞紧了,挺胸摆腰追逐这快感。夏油杰的手摸索着上来,死死按着他颤抖的小腹,又伸手捏住他的性器顶端。

几次高潮都被压下去,五条悟没了声,只能大口抽气。他抬起头,月光水莹莹地照进眼睛里。下身甚至有些痛了,两只乳尖也肿得像要熟透破开。他腰和腿都软了,夏油杰大发慈悲地收了舌头,换了手指肏进来,清晰地按在让他失控的那个地方,让他又挤出几声嘶哑的呻吟。

五条悟夹紧了那只手。夏油杰却转而抽走了手,一只手抱着他,另一只手撑着身下的竹席起身。咒灵不再折腾五条悟,收了软肢,五条悟落进夏油杰怀抱中。后者一手环着他的背,另一手安抚地轻拍他的前胸。这人一肚子坏水……五条悟又恨又觉得确实爽得没边,此刻骤然空虚,他手撑在夏油杰肩上,俯身去亲吻对方。夏油杰的额发和脸都湿漉漉的,那些液体也沾上五条悟的脸。

五条悟岔开腿找了几下,很快找到夏油杰那勃起充血的性器,迫不及待地吃了进去。夏油杰也忍了很久,立刻耸动起来。他揉捏五条悟胸口,指甲刮过肿大的乳尖。五条悟去掐他的喉咙和手臂,留下道道血痕。

最后一起射出来时,两人一齐倒在一片狼藉的席上。

五条悟觉得自己后面的穴口都无法合上了,里面仍旧酥酥麻麻的,夏油杰的体液还在从深处往外流淌。

他仍在快感的余潮中,扭头去看夏油杰,模糊的视线还没找到人呢,就被夏油杰抱住,仔细地从眉梢亲吻到了唇畔。

五条悟回抱他,合上眼让他亲个够。夏风拂过身体,吹凉了满身细密的汗水。

翌日,不出意料,夏油杰的嗓子哑了。两人的衣衫也被没来得及收拾的液体弄得满是半硬的水痕。五条悟自己纡尊降贵溜去衣箱找了一套衣服,扔给他穿,目送他人模狗样地离开了五条家。

他走后,五条悟走到书桌边,拿起那封没有读的信,沉默地站了很久。

我想要信任你……我当然想不问缘由也不计后果地信任你。因为春樱花下,我说过要信你一辈子。

多年以来,五条悟即使派人去打探夏油杰的消息,也只是看他是否健康无虞,从未以对待旁人的态度待他。

五条悟捏皱了信纸,最终还是展开了密信。他一句句往下读,夏油杰不在京都的七年在这几页短短的纸上一览无余。读到最后,他闭上了双眼。

七年间,夏油杰行善布施,修菩萨乘,无一可指摘之处。这封信只是徒增了他的茫然,还有他对这个人无尽的愧疚和疼惜。

五条悟让人送来火盆,烧毁了密信。


那年冬天,曾在六波罗与五条悟抱着猫畅谈的平滋子诞下幼子。上皇企图干涉,与今上冲突不断。五条悟依然置身事外,而夏油杰与平氏一同站在天皇一方,最终院政荒弛,天皇久违地拿回了这位置真正该有的权力。

今上与上皇不同,传承了皇室的术式,是一名术师——不然夏油杰也不会成为他的老师。他年轻、有潜力、有野心,甚至才貌双全。众人之中,他选择了夏油杰,认为自己足以驯服举世无双的咒灵操使。

京都没有一堵墙不透风,近年来,夏油杰和五条悟的关系已成了人尽皆知的秘密。夏油杰也愈发嚣张,甚至高调出入有五条悟在的场合,不管谁在都旁若无人地同家主笑脸相贴,而五条悟呢,不仅不避嫌,高兴了甚至能当众往他嘴里喂一颗葡萄,堪称礼崩乐坏。再者,两人都不曾婚配,一身风流,又长得漂亮,站在以美貌闻名的今上与多子皇后身边亦不逊色。人人都爱听美人荒淫的故事,后来连街头盲眼的琵琶乐师们也开始弹唱他们的风流韵事,一说竹马青梅,二说再续前缘,三说春色无边。

两位当事者都听说了这些话。该镇压的,可是仿佛不知羞耻似的,谁都不理会。于是流言疯长,催红洛城四载秋枫。

又是新的一年。一川烟草,满城风絮,京都的夏又扑面而来。永万元年,这是夏油杰回来的第八年,他能闭着眼睛信步到都内任何想去的地方。

永万永万,寿考无疆、永永万年,京都再一次没能实现人们的心愿。入夏之后,今上罹患重病。他在病重之际匆匆让位,崩逝于中元节后。

七月半起,夏油杰在御所主持法会,祈求陛下安康。御崩的那夜,人们再次见到了他初回京都的场面。

——如潮的咒灵淹没了整个内里,随后蔓延到整座京城。

五条悟甚至不需要人报信,涌动的诅咒冲刷过朱雀大路,覆盖左京,穿越鸭川,乃至白河、六波罗与鸟羽城。东西狱门刹那沉沦,满京佛堂结界尽数破碎,鸟边野的亡魂也全都发疯似的躁动起来。这才是真正的中元鬼门洞开,京都转瞬间就化作人间鬼城。①

他霍然起身,注视宫中的方向。

不消片刻,清宁所急报,御驾崩逝,盘星教座主夏油大人反叛了。

tbc.


①京都以朱雀大路为中轴线,平安末期时右京荒废,左京则延伸出后世的京都。白河、六波罗、鸟羽都在左京外围、鸭川两畔。小夏放出的咒灵数量庞大到完全覆盖了此时的京都全域。

*相见且欢娱:出自欧阳修《圣无忧·世路风波险》——人生聚散长如此,相见且欢娱。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出自罗隐《自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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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呐夏怎么突然叛变了啊啊啊啊!我以为那次出逃已经够了:sob:别这样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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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杰搞这出百鬼夜行不可能是为了反叛吧,他也不为什么权利,脑子里只剩少主了不是嘛,这辈子没什么更多念想了。看似反叛的目的是什么,和搞死脑花有关吧?脑花一日不除,油条就有危机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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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不会又是想飞蛾扑火地破坏京都让小五获得自由吧 :smiling_face_with_tear:
刚吃上肉又出事了 :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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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苦恋换得一宵美梦” :sob:老师微博这句说的好精准,简直完美概括了这章的剧情,但是又好痛。昨天睡前看了老师的更新,今天醒来,剧情像有生命力一样,突然在脑海中浮现,且是一幕幕生命力极强的画面。就好似在繁乱复杂的世界里,汹涌的爱意无法躲藏,因为爱意是藏不住的,从文中还有一种抓紧时间相爱的感觉,一想到寿命时间的话题就感觉我的心脏抽疼,但如若是同年同日死又何尝不是一件浪漫的事。未能互通心意时,心里总想着俩人何时能够互通心意,真的到了那时,两个人在一起了,却还是能感受一股无法言说的痛苦与无奈,在爱里感受到了痛苦,这真的是独属于夏五的魅力了,复杂而又美好的感情。
两人重逢相遇这几年就如同一场美梦一般,七年未见,重逢至今也刚好过了八年,两人在一起的时间也是七年,按时间线推算目前应当是66年,至此,杰33,悟34左右。就像老师文中所说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有无奈,有洒脱。对夏五两人来说,及时行乐反而像一句咒语一般,我实在无法想象在如此重担之下,两人如果不洒脱点又该如何,就像上一章结尾老师所写,思虑明天,那今生当下又该如何呢?但所幸老师给了他们知晓爱意的机会,在我看来,老师真的很温柔:sob:,能从老师笔下感受到俩人的爱意真的是一件很幸福的事。写下评论的时候,耳机里正在播放张杰的《千万次想象》“让我再相爱一场,头顶着月光,跟你去流浪,我千万次想象,千万次模仿,思念的形状”,感觉夏五两人也是如此,在不见面的日子里,又何尝不是千万次想象,思念对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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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痛 :pensive:
但是老师写得好好啊 :smiling_face_with_three_hearts:期待后续 :yu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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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令人感动的长评…… :face_holding_back_tears::heart:加上出生的那年,目前是65年~二条院病逝的这年。这两句歌词好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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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GM:洛阳旧事 / 若梦

我朝无死刑——唯有乱臣贼子除外。对于叛国的逆贼,领受御诏便可诛之;相反,若没有御诏认证便不可擅自动用武力。然而今夜,夏油杰释放万千咒灵淹没都城,铁证如山,即使没有御诏也人人得而诛之。

消息传来后,五条悟即刻命人封锁全城,同时召回近畿地区的术师。今日突发作乱的咒灵将他引到了桂川,都不必猜,一定是夏油杰的手笔。五条悟策马飞驰回京,蹀鞚扬尘,淹没鸟羽作道的咒灵潮涌也没能拦下他片刻。

……果然,等了这么久,这一天还是来了。

进了城门,诅咒已把朱雀大道灌得水泄不通,一眼望去遮天蔽日。黑潮中身披清宁所白袍的术师身影与咒灵混成一团。钉崎野蔷薇见了五条悟便杀出一条路过来,他还未开口询问,她就大声道。

“老师,京内结界全军覆没!”

五条悟随手击毙了偷袭她的一只咒灵,道:“我即刻赶去内里,你随我一道。”

“可是老师,如果您去了,我就不必……”钉崎有些迟疑。

“正因如此你才要去。”五条悟直接将她拉上了马。

马驰如飞,转瞬便抵达宫门。钉崎才知道为何五条悟要带上自己——虽然她顺利进入了宫门,但五条悟却被一堵看不见的墙拦在了门外。

“这结界是冲我来的,只有我进不去。”五条悟意料之中的表情,“既然是他的安排,考虑到这点也是理所应当。”

“那老师……”

“你去吧,尽自己所能打探盘星教的计划,”五条悟道,“眼下事态紧急,你万事小心。”

“放心吧,五条老师!”她转身消失在城门后。


内里,紫宸殿上。

夏油杰拖着一只奄奄一息的怨灵走上台阶。那人形怨灵衣冠不整,病容憔悴,脸上依稀可见曾经风采,竟是二条院皇。夏油杰松了手,掀袍落座。菜菜子美美子卷了帘,二条院怨灵颤巍巍地俯首跪拜——这过怨咒灵已经被夏油杰收服过了。

片刻之后,盘星教的术师们接二连三抵达紫宸殿。早在二条院一死、夏油杰动手收服其怨灵之时,他们就在京都各处破坏了清宁所多年布下的结界。

菜菜子美美子难得上京,她们站在夏油杰下首,手中各握着一把短刀。殿中布满夏油杰的咒灵,安静地护卫主人。站在夏油杰身侧的是化身玉藻前,正俯身为他斟酒。殿内只有酒液流动的细微声响。

祢木利久是最后一个进殿的。他站在人群末端抬头望去,座主微笑着耐心等候,身后六扇屏绘着一卷江山图,青山绿水,婀娜多姿。

“各位,请看。”夏油杰终于开口,抬手指了指空中。

悬空漂浮着诅咒的细流,从四面八方渐渐涌来,汇聚到跪在殿中的二条院咒灵体内。

“夏油大人的想法没错!京内的诅咒已经汇聚到它身上了!”有人惊喜道。

——多年前,夏油杰就注意到清宁所在京都乃至各国加固镇压咒灵的结界。这些结界已随卫府存在多年,保养得当,他疑心这背后另有隐情,果不其然,查到这些结界还内含封印,阻断了各个地方流向京都与皇居的诅咒——否则,在这水深火热的末法之世,天下对京都的诅咒早就让这座城市迎来灭顶之灾了。

盘星教早已秘密探清了全部封印的位置,今夜他们不但将京都封印尽数破坏,也开始摧毁地方封印。二条院执掌君权多年,是万民心中代行神权的对象,天下兴亡系于一身,这些终于获得自由的诅咒便如水涌来灌入它体内。

夏油杰笑道:“……洛中只是好戏开场罢了。等我们摧毁五畿七道全部封印,新院陛下会海纳天下的诅咒,成为有史以来最强大的怨灵,届时我们的胜利就指日可待了。”

——什么胜利?!钉崎野蔷薇屏住呼吸,竖着耳朵聆听。

“现在还是谈谈这一役吧,请各位按照我所说……”

——话说一半,可恶!

祢木利久却举手打断了夏油杰,问道:“大人,两位小姐真的要参加京都的战争吗?实在过于危险……”

菜菜子与美美子不约而同地撇了撇嘴。

夏油杰全然不生气,耐心解释道:“她们不会直接参与战斗,而是始终跟随军队。若有人濒死,她们便是介错人,以不带咒力的兵器杀掉垂死者,确保其尸身能化作怨灵,继续跟随大军前行,直至诅咒的潮涌自京都扩散至天下四十六州。——当然,若濒死的人是我,她们也一样会割下我的首级,让我能化作咒灵继续完成使命。”①

“……多说一句,她们都元服成人了,这场战争无人能免于险境,她们自然也一样。利久与诸位就不要以长者自居,自顾自宠溺她们了。”他又道。

“夏油大人才是最溺爱二位小姐的吧?”祢木脱口而出。

哄堂大笑,祢木红着脸退回去。

“我说,两位千金真能下得了手么?那可是你们最爱的夏油大人。”又有人问。

菜菜子和美美子一齐跪下,短刀各自出鞘一半,雪亮的刀刃映亮了她们的脸。

“只要是大人的心愿,哪怕是大人本人的脖子……”美美子道。

“……我们姐妹也会亲自砍下,不会有一寸皮一段骨还连着。”菜菜子接着说完。

夏油杰笑着抿尽了杯中的酒。

“好了,诸位,”他拍拍手,站了起来,“闲谈到此为止。趁清宁所还没完全反应过来,请诸位按照我的安排去该去的地方、做该做的事吧。内里由我坐镇,三个时辰内,我不能离开结界,悟也无法进入结界——换言之,他随时可能出现在京畿任何地方与你们对抗,而我难以支援。左京街道、东西狱门、朱雀大道、各寺院、白河、鸟羽、鸭川、六波罗……但凡一处失守,我们都将陷于危难之中……此行已是破釜沉舟,请各位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作战,开辟那条通往净土的道路。”

钉崎目送盘星教众人四散而去,终于松了口气,收回视线,小心翼翼地转身准备离去。

“野蔷薇?好久不见。”

面前出现一张笑眯眯的脸。是夏油杰。

钉崎睁大了眼本能地向后退去,甩出一把钉子。而夏油杰只是随手从怀里摸出了一把扇子,挡开了钉子。他用咒力包裹着折扇,它未有丝毫破损,钉崎只瞥见上面的归燕图。

她同夏油杰不算陌生,毕竟这是师长故交——夏油杰甚至曾在她执行任务遭逢危机时代五条悟来救过她。这扇子她也是知道的,夏油杰最爱用的一把,多年以来不分季节都要往身上揣的。

“叛贼!”她红了眼——是替师长愤怒,喝道。

“悟派你来的?看来清宁所乱了阵脚,他才临时抓了并不适合侦查的你来,”夏油杰伸手,摘掉了钉崎头发上因蹲在草丛中而沾上的叶子,道,“去吧,把这里的情况回禀给悟,路上小心些,我这里有几个术师恰好克制你。”

她死命抓住夏油杰的手:“为何要叛?”

他伸指拂掉她藏在手指缝隙间的钉子,道:“我没有主君,所以也从未叛过。”


白河殿隔着左京与夏油杰占领的内里遥遥相对。五条悟将这片还算稍微清静点的地方清理出来,作为清宁所的临时据点——原址早已在咒灵作乱下倒塌毁损了。祓所内能联系上的骨干人员此刻都聚集在白河殿中。

“还有两个时辰,内里对我设下的结界就会解除,杰……夏油杰的行动范围也将不再受限。第一,我已经联系卫府撤离城内全部非咒术师,包括六波罗至嵯峨、岚山之众。第二,根据钉崎带回来的情报推测,夏油杰会在这两个时辰内聚集京畿地区诅咒,将二条院的咒灵炼成我也无法轻易祓除的强大存在,我们必须做出应对。”昏暗的烛光下,五条悟铺开京都的地图,指着内里的位置,道。

“夏油杰故意把这消息放给我,就是为了分散我的注意力。调集人手需要时间,他要我在集中力量突破内里和保存力量防止地方结界沦陷之间左右为难。”他顿了顿,手指依次移到京都各处结界上。

“我们不能被他牵着鼻子走,所以直接放弃这两条路。我已经召集了京畿五道的术师,全力夺回洛城内外的清宁所结界,重建封印,其余各地术师按兵不动。只要顶住最初的咒灵潮,将盘星教拖入持久战,等我们的防线重新建立起来,他们就不是对手了。至于二条院,你们不用管,我来应付。”

他抬头注视自己面前风尘仆仆的下属,许多都是他一手带起来的学生。

“……每隔半个时辰我会回到此处半刻钟,对人员进行重新调度。”他道,“这一战恐怕会血流成河,我会尽力保证最多人存活。”

这番话暂且稳住了军心。内里失守、京内鬼门大开,众术师早乱了阵脚,若非五条悟还在这里,恐怕早已大难临头各自飞,让盘星教得逞了。

身着白衣的咒术师们如云散去。五条悟也动身沿着京城内外祓除所有特级以上的强大咒灵。

他心里始终吊着一块大石头——羂索还不知踪迹。此刻京城大乱,是个浑水摸鱼的好机会。然而,负责联络通信的术师却始终不曾传来关于第三方势力的消息。而他的计划也进行得无比顺利,只花了一个时辰,京都的特级咒灵几乎都要被他消灭殆尽,清宁所的术师损失也在可控范围内。

不对……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五条悟站在高处,俯瞰街道上涌动的诅咒。变数太少了……不是夏油杰的作风。他眉头紧皱,还是挤出时间回到五条宅内,翻箱倒柜找出了盘星教的卷宗。他这八年间确实不曾再一次调查过夏油杰,但清宁所对于盘星教的行动却了如指掌。他快速翻阅着卷宗,企图找到一点蛛丝马迹。

片刻后,五条悟抵达充斥着游魂的的鸟边野,旁边就是上皇曾为夏油杰所建长生寺新址。那里已经无人驻守,曾受到严密保护的卷宗和往来信件也任君阅览。翻阅着那些陈旧的纸张,他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西宫桃在白河殿内焦急地等待着五条悟。她数次飞上天空,但都内诅咒迅速变得稠密,五条悟的咒力痕迹也无处可循。她不知是否该越权下达命令,急得额头渗出了冷汗。五条悟终于回到殿内,大步走来,往她手里递了一份术师名单。

“即刻召回这些人。”他说,那份名单密密麻麻,令人悚然一惊。

西宫桃浏览那份名单,神色由悲戚变得惊惶。她展开手里攥着的另一份名单:“可是殿下……这是方才收到的清宁所叛军名录。”

那份皱巴巴名单上的姓名,几乎和五条悟那份完全重合。

“五条老师!”马蹄声停在院前,钉崎差点儿摔倒,匆忙地跑进来,“结界失守了!除了白河殿,全都被反水的术师……”

天空一声惊雷,雨水浇在她身上,只剩下狼狈。她的话淹没在雨声中。

五条悟合上双眸,喃喃道:“我早该想到的……我猜得到他在想什么,他又怎么会猜不到我的想法呢?”


……祢木利久等这一天已经很久了。

他实力不算强大,在夏油杰身边的时日却不短。往昔在严岛时,曾有一段时间,盘星寺成为无家可归的咒术师口口相传的“善堂”。无数或无依无靠或身怀重罪或病入膏肓的术师千里迢迢奔波至此,求夏油杰收留。

天下之大,容不下这些人的苦难。苦难无休,折磨不止。既然众生皆苦,便没有哪一个人的苦值得神明为之侧目。

祢木便是在那时被夏油杰救回来的。严岛的潮水驮着他飘过鸟居,夏油杰如常来这里清心,捡到这个瞎了一只眼丢了半条命的人。祢木持续多日为丢失的一只眼和悲惨的前生歇斯底里,最终疲惫地放弃了质问神明。夏油杰看在眼里,带他渡海归岸,报了仇。

“夏油大人……诅咒和咒术师到底是什么呢?”他已做不出喜悦的神情,茫然问道。

夏油杰也沉默良久,手中的串珠几乎要捏碎。很久他才开口道:“诅咒是人的本性啊。人世是因果的纠缠,或爱或恨,心愿未了,因果未尽,诅咒就产生了。遗恨了结则诅咒散去。本性如此,杀之又生。咒术师本就不是这流程的一环……咒术师祓除诅咒,对它们生前的往事不闻不问,只求获得某种利益或是自我满足,归根结底是傲慢利己罢了。”

“那些不结党营私,只求替天行道的咒术师呢?”

“每只咒灵背后都是一段恩怨,你觉得一名咒术师、一个外人,有多大能耐裁决它的对错呢?再正派的术师,也不敢回望自己斩妖除魔的对与错,因为一旦他一一细数,就会发现自己一路行来判笔下皆是错错错错错,无数的错中仅有一个对。苦难之人生前不幸,死后的呐喊也被他斩灭,沉冤永不昭雪。他不过凡尘中孤身一人,永远不够格当千万诅咒的判官。”

“……那咒术师的存在究竟算什么呢?”

“或许是一种错误吧。”

“是么。咒术师是坏的吗?……明明我们并不产生诅咒。”

“要知道,不产生诅咒同样是不幸的。普通人的不甘和怨恨能化作诅咒从而得到解脱,咒术师却不行。咒术师的诅咒连说出口都做不到,只能和着割破的血肉往下吞。”

“那我们的存在……岂不是毫无意义……”

我们只是干涉万物因果,给人世的苦难雪上加霜罢了。

夏油杰没有说话,是种委婉的默认。

“夏油大人,我该怎么办?”祢木喃喃问。

“你问我么?”夏油杰轻轻摇头,望向他,“我不能替你……”

祢木只是用那只充满迷茫和绝望的眼睛注视他。那只眼睛流出泪来,他已经只剩一只可以悲伤流泪的眼睛了。

夏油杰沉默片时,道:“若你实在痛苦,我可以帮你。把你的不解、痛苦和愤恨都交给我,只需要照我所说去想、去做即可。我来给你作为咒术师生存的意义。”

“可是,您又如何能保证自己是正确的呢?”祢木问。

夏油杰只是平静地望着他:“我无法保证。但我可以立誓,将永远正视人世的苦难和不公。”

祢木凝视他良久,最终朝他深深鞠躬。

“夏油大人,我愿始终追随您,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这并非场面话。祢木乃至盘星教所有人,都做好了死的准备来迎接今日的到来。


天刚擦亮,京都寺院的残垣断壁中传来晨钟的回响。四处弥漫的诅咒冻透了这一场夏,雨雾潮冷,五条悟站在宫门前,一席白衣已经沾满尘泥。

禅院真希赶到时,清宁所大半术师都已倒戈,京都成了诅咒的海洋,不但如此,全国各处的诅咒都在流向京都,街巷中回荡着咒灵的哀嚎——从未有什么时刻一座城内聚集这样多高级诅咒,教人心惊胆战。清宁所剩余的战力都散落在京都各处,只算得上苦苦支撑。

西宫桃面如死灰地向她解释道,这是夏油杰八年来的阴谋,一切都怪自己作为情报官,受五条悟重任,多年来竟然始终不曾察觉盘星教的小动作。

“像羂索一样,盘星教座主夏油杰用‘永生’为诱饵引诱了许多世家和贵族术师。我们本以为他是为了权财而已……然而一个时辰前,他突然放出一波新的咒灵。殿下去长生寺查过了盘星教遗留的卷宗,才发现这些咒灵是那些遭他引诱的世家和贵族术师制成,不仅如此,夏油杰通过怨灵玉藻前和他们缔结了某种未知的契约,换来自己能够影响甚至控制具备这些咒灵生前血脉的人。玉藻前在唐国时就祸国殃民,我知道它的术式必然强大,却没想到竟能做到这种事……”她道。②

真希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清宁所大多术师都出身世家,是这些咒灵生时的后代,夏油杰通过先祖咒灵对他们施以影响,所以他们才倒戈相向。咒术师是物以稀为贵,此消彼长,战况已经千钧一发。

“殿下命我统计过了,昨夜事发时,京都术师至多不超过五百,清宁所独占三百,内里、贵族与武家中殿下支使不动的占一百,盘星教也不过一百人不到……但现在,除去死者,七成的术师都在夏油杰麾下,几乎只有五条家的术师还服从殿下的命令。”西宫桃继续道,不眠不休地奔波,她连哽咽都是沙哑的。

“我从没见过哪个术师能够施展这样大范围的术式……”她抹掉脸上的雨水,雨里也充满诅咒的污秽,那张仔细保养的脸已经全是污痕,“咒灵操使是怪物吗?”

盘星教密谋多年,竟然想要颠覆整个京都!他们到底想要什么,权力?御座?真希嘴唇发干,紧紧蹙眉:“怪不得老师要叫我来,因为我不是‘术师’……老师有说怎么解除这术式吗?”

西宫桃摇了摇头:“殿下说,这束缚成立后恐怕就已经脱离原主,无法撕毁。只有抓住玉藻前或者夏油杰本人才可能停止。”

“二条院呢?”

西宫桃苦笑道:“殿下本来已经夺回大部分结界,可我方幸存的术师根本不够保护结界和重建封印……就又都被反水的术师夺回去了。折腾到现在,二条院咒灵已经成型了。”

两人望向远处,内里上方诅咒汇聚,已经变成一团漆黑如墨的庞大乌云。


因早前夏油杰借钉崎之口公开了内里结界的情报,所以结界异常坚固,现下五条悟连采用极端方法强行突破都做不到。他抬头看着黑云压城,表情却平静得令人意外。

“老师。”真希涉过雨幕,走到他身边。

“稍后你负责将性命垂危的术师护送到白河殿,京都已遍地咒灵,只有那里比较安全——对了,记得隔离叛军,以免伤员再度折损。”五条悟道。

“这怎么可以……”

“你不能搭上性命,”五条悟抬手,打断了她的话语,“哪怕京都没了,还有南都。南都是世家旧地,威信不可同日而语,杰那只玉藻前的力量再强大,在那边也会受到重重限制。你既然是禅院家的少主,就必须毫发无损回去指挥他们。”③

真希咬着嘴唇,几乎咬出血来。她知道五条悟不肯让自己和夏油杰麾下的主力对上——尤其是夏油杰本人。他或许觉得自己面对他们必死无疑。

她抬眼看这浸透了诅咒黑雨的京城,觉得恍如身在一场噩梦中。她的老师是五条家的六眼、世家之中的天才,清宁殿名满天下,无人能出其右,怎么一夜过去,她就从老师口中听见“京都没了”这种陌生的句子呢。

……连无所不能的老师,也无法护佑京都了吗?

“你知道吗,这些年来我一直在让西宫和加茂追查羂索的动向。”五条悟忽然说。

真希愣了一下。

“他仿佛忘了我们和他多年前的过节,在平治元年露面一次后再也不主动来犯。他似乎一直在制作什么特别的咒物,神出鬼没。我以为他是忙得不可开交,才搁置了这陈年旧怨……可方才我才醒悟过来,他什么都没忘。”五条悟边说边摊开自己的手,掌纹斑驳不堪。

他道:“报复是为了以牙还牙、以血还血,但如果已经预见仇家会受到裁决,就不必报复,只需安心等待就好了。”

他收拢双手,仿佛珍惜地握住了手中那斑驳坎坷的命运。羂索所化琵琶法师的话语还依稀回荡在他耳边。

……我欲杀之人何以仍旧在世?

……曾犯我者是否将不得好死?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他如今明白了。

“羂索看见了我和杰的宿命。他的仇人将不得好死,甚至结局凄惨犹胜他亲自动手,所以他就不再多此一举费心刺杀了。”五条悟最后说道。风吹动他的额发,露出一双染着浓重青黑色的眼。他今日持续作战,已经三个时辰不戴眼罩了。

真希的眼皮忽然狂跳起来,她还想问什么,可五条悟已经伸手将她护在身后,说:“快退下吧。杰要来了。”

真希没有退,反而越过五条悟的手臂往前看去。半空中出现一条巨大的裂缝,一条白鳞巨龙钻了出来。夏油杰就坐在它背上。雨水湿透了他的僧袍。远处宫门涌出无数咒灵和术师,她隐约瞥见了数位同窗和友人的身影。

她有些茫然,无法想象自己要和这些熟悉的人刀剑相向。

这个天良丧尽罪大恶极的咒灵操使……她捏紧了拳头,狠狠瞪向夏油杰,旋即愣住。

夏油杰脸上缠着一条白布——像五条老师常做的那样,牢牢绑在双眼上。和老师不同的是,那条白布染透了殷红的鲜血,雨水带着吸不住的血沿脸颊淌下,留下触目惊心的血迹。她反应过来,那是包扎伤口用的纱布。

“他这是……瞎了?”

她脱口而出,转头看向五条悟。后者正用那双疲惫的蓝眼睛一瞬不瞬地注视着正朝自己走来的旧友。也许是用六眼在观察,她想。

“……没错,瞎了。”五条悟终于点了点头,“从咒力痕迹看,那是他为了借玉藻前操控京都数百位世家术师而承受的反噬。”

真希愕然。

“再说,他也讨厌那双眼睛很久了。”五条悟轻声补了一句。

夏油杰已经跳下龙背,两位陌生女性也跟着他下来,都第一时间拿出了手帕。他弯下腰,让她们替自己擦掉了脸颊的血痕。玉藻前浮现在他身后,撑起一把油伞,女孩们默契地退后,将伞下的位置留给受伤的主君。然后夏油杰走近了,吸饱雨水的袖迎着风疲惫地翻飞。真希攥紧了手里的剑。

明明是个浑身伤痕狼狈不堪的瞎子……可是威压那样强,压得她脊骨发痛。她从未在老师以外的人身上感受过这种气场。老师没猜错,如果单独面对夏油杰,自己会死的。

轰鸣的雨声里,五条悟的声音随风消散:“……可是,那双抵押出去的眼睛,原本是我先想要的东西。”

真希没有听清,扭头看他,怔住了。这是她第一次见五条悟脸上出现这样的表情。


清宁所残存的术师终于和叛军交战。两方人数差异巨大,哪怕夏油杰无法精确控制每一位清宁所叛臣,也已经足够压得五条悟的残军节节败退。好不容易拉起的战线又变得七零八碎。

禅院真希最终还是没有服从五条悟的命令,留在了战场上。她想起自己的后辈,忙乱之中四处观望,却没有看见钉崎野蔷薇的身影。

漫天风雨中,朱雀门前,五条悟横刀拦住了夏油杰。

“不要再走近了。”他说。

夏油杰停下了脚步。

五条悟隔着雨幕看他,他双眼的血快流不动了,雨水只能冲刷出斑斓的深色咒力污秽,那张瘦削的脸宛如恶鬼。

注视着那张脸,太久没有眨眼,眼眶都变得疼痛。五条悟无声地勾了一下唇角。

“笑什么?”夏油杰微微侧脸,问道。

“谁笑了?”五条悟面不改色地撒谎,“你明明什么都看不见了。”

“猜的。”夏油杰伸手,屈起的指节触碰五条悟的嘴角。后者的刀在他小臂割出一道斜斜的伤口。夏油杰没有收回手,手指却迟疑了一下。他猜得不够准确,指节触碰到什么微热而湿润的东西——那不是雨。

“把自己弄成这副狼狈样子,你要做什么?”五条悟拨开他的手,问。

“我要杀尽天下咒术师。”夏油杰道,声音清晰地穿透雨雾,传到五条悟耳边。

五条悟想问为何,却又住口。夏油杰的前尘掠过眼帘,他抬头看了看四面八方汇聚的诅咒之河,觉得一切都说得通了。

“咒术师破坏了这世上为数不多的公道。我送大家上路,还天下以清宁。”夏油杰这次主动同他解释了,语气甚至称得上耐心温和,“……京都和世家用诅咒牟取权财、干涉人世因果已经太久,你听,这里的诅咒宛如海纳百川,深不见底。”

他不必再继续说了。唯有对五条悟,他不必多费口舌说明——他们是在这日积月累的恶中浸泡长大的。

“那盘星教的术师呢?”五条悟问。

“他们不例外,我也不例外。若我的计划成功,所有术师都会赴死。”夏油杰回答。

“他们知道吗?”

“他们也视死如归。”

五条悟冷笑一声:“那等你们都死了,世间又诞生新的咒术师,你们不是白死了?”

夏油杰摇摇头:“我会变成不死的怨灵,一开始就结束掉这片土地上每一位新生术师的性命,在他们还不会说话、还不懂得感受痛苦……还来不及意识到自己的诞生是个错误的时候。”

五条悟听明白了,夏油杰是要死不瞑目,永远做荒野中唯一的恶鬼,在游荡中消磨掉一切,成为一只不知疲倦猎杀术师的怪物。……人们都说,咒灵操使和怪物待久了,自己也变成怪物了。

“……这样就能将咒术师和非咒术师的不幸都扼杀在开始之前。”夏油杰最终总结道。

“哦,那你还挺贴心。”五条悟想翻个白眼,却诧异自己连这点力气都失去了,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这个人。

雨声在地上溅起连绵的疼痛。

五条悟又想起,眼前这个人的一切都是自己跪痛了双膝唯一一次低头这才换回来的。现在这人打上了叛臣的烙印,眼睛也瞎了,一夜背上无数条人命……原来背后是这样荒唐的理由。他想抓着夏油杰的衣领问,你不是说仅凭一人之力匡扶不了天下么?那你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然而,等这刹那的愤怒退却,他又想说,你原来日思夜想的是这些事,那我原谅你长久以来的心不在焉了。

攥紧的手割破了皮肤,他的血是冷的。可刚刚才摸过的夏油杰的血是热的。

五条悟最终开口道:“八年前,你是为了这个才回京的。”

夏油杰点头,干脆地承认:“是。”

“因为这个,所以你才不肯回五条家。”

“对。”

“因为这个,所以你帮助平家排除异己,横行霸道……你要借武家的威势和人脉渗入京都各个势力之间,哄骗他们立下束缚,将自家的后代交到你手上,至于那些不听话的就提前处决,这样今日你才能以少胜多。”

“嗯。”

“你等了八年,只是在等一切准备好罢了。”

夏油杰轻轻点了下头。

五条悟沉默良久。他想,自己早猜到会有今天了,胸口不觉得疼痛,反而有一种畅快的释然。

“我问你,如果说,就算世上的咒术师都不存在了,这世道也不会变好,你也依旧要为这个心愿赴汤蹈火吗?”五条悟问。

“悟,这种事情是计算不了的。我只能去做,哪怕一切只是徒劳。”夏油杰轻声道,“你不是最明白吗?多年来,你始终在给这沉疴难愈的京都刮骨疗伤……可它并没有变得更好。”

“那是因为我只管咒术师的死活!你忘了,我们是咒术师,救不了苍生,你选了一个最不应该的愿望。”

夏油杰轻轻摇头,道:“……不,你说错了。那不是心愿,而是我的诅咒。”——诅咒是不求值与不值的,只求燃烧殆尽。

黑色的诅咒流淌过他的脸颊,渗进他苍白的唇。

五条悟只是冷冷看着他,说:“有什么区别么?”

“我的心愿是见到你、看着你,这愿望已经实现了——甚至我得到的已经超过它太多。”夏油杰回答,“所以我现在心满意足,别无他求,只剩下这最后的诅咒了。”

五条悟脑中有根什么弦霎时断了,他伸手拽住夏油杰的衣领,指甲在后者脖子上划出血痕,另一只手扯掉他的纱布,露出那双充满血肿、移位破损、浑浊不堪的眼睛,还有爬满半张脸的血痂。——这本来是自己的东西!这具身体本来也是他的,连同身体里的魂魄都是他的所有物!现在却已经坏成了这副模样。

五条悟反手抽出刀,抵在夏油杰脖颈,道:“我有时真恨不得杀了你。”

远处两名女性也立刻抽出腰间的刀,夏油杰垂在身侧的手摆了摆,她们又放下刀。

“悟,我还不能死,”那双眼睛已不能再专注地回望五条悟,只是无神地垂下,它的主人对五条悟说,“如果你在这里杀了我,我控制下的世家术师会在你杀掉我之前尽数暴毙而亡。你不想见到那种场面的。”

雨珠滑过雪亮的刀尖。

……你威胁我?你居然敢威胁我?!五条悟凝视那双宛如死去的眼睛,心想。可我是这世间唯一一个永远无法对你下杀手的人。

可他发不出声音,喉咙干透了,雨填不满渴。握刀的手疼痛不堪。

五条悟放开夏油杰,收刀转身离去。


林中小道上,钉崎野蔷薇不知疲倦地奔跑,还要处处躲避咒灵,终于见到接应的人时,只觉得自己双腿要断了。

——五条家的忌库在岚山。

“忌库还在吗?有没有被敌人攻破?”她将五条悟的令牌砸在来人脸上,用力抓住对方的肩膀,“我要取一样东西!得不到它京都就完蛋了!”

“哦哦哦哦哦我带你去!”虎杖悠仁拉着她就跑。

取到了东西,她才捶着双腿说自己腿酸死了。马是不能骑的,官道上到处都是诅咒,如果手中的东西被夏油杰的咒灵发现,那就功亏一篑了。

“那我背你吧,我跑得挺快的。”虎杖说。

——即使是他也跑不快。咒灵太多了,要一一避开谈何容易。

钉崎在虎杖背上,抬头看着黑云笼罩的京都——连岚山上空也涌动着流向京都的黑色诅咒。

她想,啊,搞不好京都真的是个坏地方,可他们这群出身乡野的术师,还要拼命保护这座坏透了的京城,保护这个行将衰亡的时代。

“真想逃跑啊……”她喃喃道。

“什么?”虎杖大声问。

“没什么!我让你再跑快点!”她回道。


……

这是盘星教占领内里攻入京都的第二日。明明才过正午,天色却暗沉如黄昏。

五条家的术师已经折损近半,京畿赶来的术师勉强填补了这空缺。南侧防线悉数崩溃,东侧防线也退至东京极大路与二条大路交汇处,左京即将彻底宣告沦陷。西宫桃盘旋在半空,目之所及尽是诅咒的污秽与残尸和鲜血。她时不时降落,同负责维持防线的术师交换情报。

每隔一段时间,西宫桃会深入左京,寻找还活着的术师,尽力引导他们出来。但更多时候,她只能束手无策地俯视他们垂死的模样。

鏖战日余,她眼睁睁看着京都彻底沦为地狱。黑色的诅咒漂浮在空中,远处是烧毁的街巷和房屋,隐约可见朱雀大路上二条院咒灵庞大的身形。那咒灵吸收了太多的诅咒,已经无法维持本来的模样。它每次移动都宛如地震,那凄厉的叫声回荡在整座城内。诅咒仍在汇聚,它每时每刻都变得更加强大。每次当它逼近防线,都是清宁殿将它击退,为其余术师赢得喘息的机会。

对战双方都伤亡甚巨。然而,盘星教里有专门的一支队伍为将死的术师介错,不知道夏油杰给他们下了什么蛊,这些术师全成了怨灵,所以反而越杀越多。哪怕五条家的术师训练有素,也不禁在这死志面前心惊胆寒。

唯一的好消息是,咒灵操使遭受的反噬过于严重,操控咒灵已经耗尽他的体力,所以他很少出现在前线。否则战况还要更加危急。

禅院真希终于赶到,身后是应五条悟命令召集的武家军队。这黑压压的一片人马,估计也只够盘星教塞牙缝的。西宫桃不忍再看,降落到真希身边。

“让他们先顶上,”真希道,“伤员已经全部撤离白河,退往东海道……现在让剩下的术师也都撤离。”

“殿下呢?”

“在白河等人……钉崎好像从岚山带了什么东西回来。”

“……盘星教真的不会追上来么?”西宫桃犹豫了一下,问道,“我没敢告诉大家,今晨起已经陆续传来各州结界沦陷的消息……”

战局堪称一面倒,也许他们逃出去时,已没有旧都可回。

真希却干脆地点了点头:“殿下说,他们必然会败,一切早已注定。”

“好吧。”西宫桃压下心中不安,从衣领中摸出哨子,用力吹响。

不消片刻,狗卷棘便匆匆赶到。他也形容狼狈,西宫桃费力地拽着他飞到前方一座几近倾倒的塔上。

“弃城——”他的声音随着咒力在洛城之中回荡,“回南都——”


一只孤鸟飞过诅咒笼罩的京都上空。夏油杰收回视线,按了按不停跳动的眼皮。

胜负已定,随着死人越来越多,战争的热度也逐渐冷却,他的身体终于不必再承受那样大的负担。

“……京都是我们的了。”美美子站在他身边,远望鸭川两岸的嘈杂。只花三日就攻陷了京都,盘星教所有人都很兴奋,这是个完美的开始。

夏油杰脱下身上的斗篷,披在她身上。

她想说“我不冷”,但泛红的双手实在没有说服力,最终还是抬手系紧了系带。

“……夏油大人,五条悟没有出现。”她忽然伸手抓住了夏油杰单薄的袖角,开口,“如果他不出来阻拦我们,您就不必……”

“他只是在后方而已。要让那样多的人撤离京都,还要抽空压制二条院,悟从昨夜起就没空休息……但他很快会出现的。”夏油杰回答,语气笃定得像是在敌方阵营中亲眼见过。

美美子的眼圈迅速变红,但她把眼泪憋了回去。

“亡者的名字都记下了吗?”夏油杰问。

“菜菜子去统计了。”美美子道。

风雪中的沉默令人害怕。她捏紧夏油杰的袖子,又问:“对了,大人,您怎么能确定狱门疆在五条悟手上,他又一定会使用它呢?”

“那是十五年前,我从西国给他带回来的生辰礼物之一……虽然当时他连多看一眼都懒得,却也不至于将它转手送人。”夏油杰还能记起它和一地同样价值连城的宝物散落在雪地之中的场面,道,“如今的情形,他不能杀我,因为不仅我手里的人质会性命垂危,若我化作怨灵,他也不敢保证这满城的咒灵是否会失控、我的怨灵又是否会带来更大的危险……思来想去,只能想个办法关住我了。”

“而今晚,悟的败军逃往东南,他一定会出现拦住我,为他们断后。到时候我会想办法把狱门疆从他手中抢来,只要关住……”

夏油杰不再往下说了,剧烈地咳嗽起来。他捂住嘴,指间渗出鲜血。

“大人!”美美子急道。

“别怕,”夏油杰只是掏出手帕擦干了嘴角的血,“无论如何,我会活到‘处理’好悟的那一刻。”


五条悟遥遥听见了无数嘈杂,却无动于衷,只是静静凝视着前方的桌案。

他在恢复体力……尽管这时间远远不够。他睡不着,甚至合不上双眼,只是枯坐。桌上蜡烛一寸寸变短,桌面积起一小片烛泪。

此役他唯一的倚仗竟然是羂索。羂索没有动静,便说明盘星教最终注定兵败。只是不知道这中间将发生什么变故。

桌上还摆放着钉崎野蔷薇绕过重重诅咒、从岚山忌库带回的东西:一百多年前惠心僧都尸身所制咒物,名为“狱门疆”,此前长久存放在五条家的忌库。狱门疆可困住一人,条件是让受术者在它附近停留接近六息的时间。五条悟垂眸,布满血丝的眼睛扫过它。十五年前夏油杰那双笑眼重又浮现,那人拖着病入膏肓的身体也要讨自己欢心……

这些都过去了。当务之急是在杰将自己的命运弄到无可挽回的地步之前,把他拉回来。

五条悟倏地起身,掐灭了桌上那孤零零的一星烛火。他将狱门疆收入袖中,随手抓起已脏污不堪的外袍,离开了暮色中破败的大殿。

他已经安排好了一切。七海建人接到紧急调令已从近江国赶回,此刻正率领残军东行,避开还未平息的诅咒潮涌之后再赶赴南都。他甚至还吩咐七海看着真希,这位即将继承禅院家的少主总是容易冲动,面对存了死志的盘星教术师十分不利。南方和东国的术师也已经在赶来接应的路上了,不必担心追兵。

京都终究保不住了。可盘星教准备了八年,区区一座都城让给他们又何妨?平家的人已经护卫上皇往南都去,即使夺不回平安京,奈良也会肩负起京城的职责。他们还远未山穷水尽。

寒风拂过面颊,五条悟抬头望去,鸭川对岸已是雪白一片——想必出自夏油杰麾下雪女,盘星教已经开始封城了。寒风中只剩断后的术师们还在和盘星教交战,河畔白雪红花,血流成河,非咒术师的军队已经全数阵亡,化作殷红的血水。

其实杰并没有说错,咒术师是世间所有人的一场劫难。这劫太长,水流太急,冲散了太多人,而岸远得像天边蜃楼。


清宁殿抵达战场时,两方人马都不约而同地罢手,为他让出一条路。

盘星教众人便被他拦在这里不得前进。有人去请了夏油杰,他乘咒灵而来,五条悟抬头看他,一日不见这人又瘦了,那张狼狈的脸已经收拾干净了,或许是没找到合适的缚带,他只是简单地合上了那双已经不能用的眼。

“悟,”夏油杰温和地微笑,语气像是商量,“可以稍微让个路吗?”

“不能。”五条悟抬起手,下一刻夏油杰就感到一阵巨力传来,紧接着五条悟的手就扼住了他的咽喉。

夏油杰抬手掰开他的手,两人皮肤上都留下彼此手指的淤青。

开战只是转瞬之间的事。诅咒的污秽撕开了漫天白雪,众人纷纷后退。不动明王、早良亲王、崇德院、虹龙、玉藻前……无数令人闻风丧胆的怪物爬出来,漆黑的诅咒又染透了好不容易变得洁白的地面。

没有人看得清战况,诅咒升腾,吞没了纷扬的白雪,也吞没了咒灵操使和六眼的身影。老实说,如今两人都是强弩之末,没人拿得准谁会赢。远处,夏油杰镇压的那些术师又开始骚动起来,菜菜子和美美子便抽刀穿入人群,在骚乱彻底发生之前抹掉了他们的脖子。

夏油杰伸手从收容咒具的虫形咒灵中拖出一把咒具。那是一张唐弓。五条悟“啊”了一声。

“喂,”他突然大喊道,声音中灌注了咒力,破开风雪直达夏油杰耳畔,“你还记得它是谁给你的吗?”

那是五条悟曾经从家中忌库偷出来的家传宝物,一张封印了唐国诅咒的唐弓。他自作主张把它给了夏油杰用,把先家主气得不轻。五条悟当时说的是,既然除了杰别人都拉不动,那就送给他咯。

“我不记得了。”夏油杰没有上当,平静地说。

“……”

鸭川沸腾起来,诅咒涌动在河水之中,二条院已形容难辨的身躯从河床中缓缓站起,遮天蔽日。

它挡住五条悟看向夏油杰的视线。随后夏油杰搭弓射箭,五条悟只来得及歪了歪头,颊边白发应声而断,脸上留下一道刺痛的血痕。

五条悟垂眸,开启了无下限术式,然后抬手撕掉了伤口附近那一大片血肉,再用反转术式修复它。

等处理完伤口,五条悟越过二条院追上去,挥剑划破了夏油杰的衣服。那件法衣落在浸透诅咒的河水中。

“你这不是还记得箭尖有毒么?”五条悟大声问道。

“悟不也记得吗?”夏油杰笑着回答。五条悟的剑尖只掠过他的残影。

二条院咆哮着扑来,将五条悟压倒在地。他摆脱它时,夏油杰又在千尺之外了。

……

五条悟难得感到如此疲惫。他用无下限术式将狱门疆塞进肉眼不可见的空间之中,紧追夏油杰不放,而杰不仅眼睛瞎了,记忆好像也瞎了似的,对二十五年的过往视而不见,一心只在当下,满足不了让狱门疆打开的条件。五条悟一边应付夏油杰和他铺天盖地的咒灵,一边还要小心翼翼操控狱门疆,像进行一场没有尽头的五月节竞赛。

……当年参加流镝马,夏油杰就总是夺得头筹的那个人。五条悟只要跟这人一组就胜不了。

五条悟想,这个人说不准早就猜到自己想做什么了。他们太熟悉彼此了。这样下去,再怎么追自己也追不上的。

雪越下越大,五条悟放弃了掩饰,将狱门疆放入怀中,扔掉手中的剑。二条院又拦在他身前,带着一整个京都乃至仍然源源不断从天下各州汇聚而来的诅咒。

五条悟抬眸,漠然地伸手,咒力撕开它的身躯,诅咒自伤口如雨而下。


菜菜子和美美子蹲在远处河边,抬头望着纷乱不明的战局。

“夏油大人和五条悟……谁更厉害?”菜菜子问。

“大人说过,五条悟更强。”美美子回答。

“你不要长别人威风、灭自家志气……”菜菜子撇嘴。

“可我相信夏油大人会赢的。”美美子道,“大人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如果这也不能胜……”

菜菜子转头,看见泪水从她脸颊滑落。


五条悟终于抓住了夏油杰,他死命捏着这人的肩膀,两人一同滚入满是黏腻诅咒污秽的河流中。伤痕累累、痛苦嚎叫的二条院又将他们驮起来。

五条悟用术式死死压着夏油杰,凝固的空气几乎令后者无法呼吸。他摸出狱门疆,将它摁在夏油杰胸前。夏油杰哪怕拼尽全力动一动腿,都会被他用膝盖牢牢压住。

夏油杰几乎是有些无奈了:“悟……”

五条悟没搭理他。他不用猜都知道这人在想什么。既然如此,他就这么守着夏油杰待在狱门疆作用范围内,干脆两人一起被关进狱门疆好了。

“你不知道吧,”五条悟注视着夏油杰,居然产生一种恶作剧的快感,“我们两个其实只能算是一个人。”

——所以是可以一起被锁进这小盒子里的。

夏油杰眼中闪过一瞬间的疑惑,但很快被抛开。他反手紧紧攥住五条悟的手臂,想要掀翻后者,二条院身躯上流动的诅咒也扒上两人的身体,竭尽全力想将他们分开。而五条悟铁了心不放开夏油杰,用术式将自己和他死死黏在一起。二条院带着两人翻滚在湍急的河水中,石子割破了没有余力保护的后背,天旋地转间五条悟听见几声清脆的金石撞击。

……那是什么声音?

夏油杰竭力挣扎,他释放出的诅咒层层包裹了两人,无数咒灵的低语回荡在五条悟耳边。他们被拖进河水深处,诅咒搅动着水流,缠住五条悟的手脚。他呛了一口水,皱着眉头死死抓住夏油杰,思考那声音到底是什么。

——是夏油杰的佩剑!他终于反应过来,从始至终,夏油杰都没有抽出那把如妖的殷红血刀,现在它却滑落……不对,它不是滑落,而是出鞘了!杰把它抽出来是要做什么?!

恐惧霎时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想起在五条家十年,那把刀所斩之人没有一个不变成怨气冲天的恶灵。

不……自己就是来阻止他以死殉道的……五条悟想说住手,却只是喝了一大口注满诅咒的河水。

时间不够……时间还没有到!狱门疆还没有打开……!漆黑的瀑布劈头盖脸倾泻下来,是天下各处涌向二条院的诅咒,它越来越强大了……不行,抓不住了……

五条悟不得不松了握着狱门疆的手,转而抓紧夏油杰。珍贵的咒物立刻随着浓稠黏腻的黑色水流飘走,也让他的心瞬间下沉。诅咒淹没了目之所及的一切,他什么也看不见——这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面对黑暗感到慌张。无数扭动的诅咒钻进指缝,拼尽全力分隔他和夏油杰,夏油杰本人也在锲而不舍地同他对抗,几乎要将五条悟的手折断……这个人就是这点不好,每天都要锻炼,力气大得不像话!

五条悟咬牙用术式拖住夏油杰的身体,哪怕无下限的压力几乎挤断两人的骨头。

不可能放你走的……他就是不愿意见夏油杰亲手葬送自己的一生,才执意要把这人关进狱门疆!狱门疆应当还未漂远,押也要押着杰再回到它那里去……无论是将这人关到数百年后人们忘记他的罪行、他也放下自己深重的执念也好,还是干脆五条悟自己陪他锁在里面跟他相看两相厌也好,他只要这个人活着!夏油杰得作为人活着,而不是诅咒或者怪物……

浓烈的血腥味传来。哪里来的血?五条悟一怔,手指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随即便有无数咒灵扑上来,用力拉扯他的手臂。甚至还有什么他没见过的术式,噼里啪啦砸在无下限凝固的空间上。干扰太多了……五条悟难以在抓紧夏油杰的情况下精准地隔开它们,口鼻也在逐渐窒息,一不留神夏油杰的温度就渐渐从他指间滑走。长这么大他还是头一次觉得脑子不够用……

夏油杰彻底挣脱了他的手。五条悟的手指在急流中抓了抓,什么也没握住。汹涌的河水和诅咒的洪流搅乱了咒力,六眼也无法看清四周。好在他多年来已经习惯了黑暗,耳朵几乎瞬间就捕捉到了夏油杰声音消失的方位。金石之声又响起,五条悟听见有什么东西拾起了那把刀。他竭尽所能睁大双眼辨别,玉藻前假面似的白脸在眼前一晃而过。

得挡住那把刀才行,可手边没有剑……五条悟的剑也遗失在了缠斗之中,或许已随鸭川流走再不归来。他翻身滚向夏油杰的方向,他是幸运的,指尖很快碰到了这个人温热的身体。

他立刻用术式将夏油杰推了出去,自己则不受控制地滚进对方原本所在之处。身下不是河床,是柔软丰盈的诅咒,将他温柔托起,浑浊的河水流过脸庞,他无法呼吸,睁大的双眸看见了玉藻前的脸,那双金色狐狸眼专注地看着自己。

是魅术啊……五条悟回过神来,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在玉藻前身上,看见的是夏油杰的脸。

漂浮的血水模糊了视线,五条悟的余光里,玉藻前手中的殷红长刀贯穿了自己的左胸,血流就来自那里。

他意识到这一刀原本是要捅进夏油杰心口的。

疼痛这才阵阵袭来。真痛啊……杰这个疯子,被这么刺一刀真要痛死了。非得选这么难受的死法么?要不是自己反应快这混蛋就真自杀成功了……五条悟想自己该捂住伤口,尝试用反转术式修复身体,可随即意识到,那刀经年凝结的怨气已经将诅咒散入自己的四肢百骸,反转术式也来不及治疗了。

难怪开战前杰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一定会成为怨灵……难怪那十年间无人能在杰刀下善终……

视野已经一片血红,意识和记忆仿佛都随着体内涌出的鲜血远去了。

他用最后的力气抬起手,竭力伸直指尖,轻轻碰了一下玉藻前那双美丽的金色眼睛。

tbc.


①介错:为切腹自尽者砍下头颅,一种缩短痛苦的帮助。这里是盘星教为了防止濒死者不慎因为咒力死亡,无法变成怨灵,而用冷兵器提前干掉。

②玉藻前:曾经魅惑鸟羽天皇(即本文中一直想让小五当皇帝的这位上皇……)的九尾狐,有人认为藤原得子是它的原型。在某些传说里,玉藻前是东渡到日本的九尾狐苏妲己所化。P.s. 此咒灵各方面都真的和夏相性挺高的……

③南都:平安京之前的京城(平城京)位于奈良,在平安京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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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损小五和想要自戕的小夏 :smiling_face_with_tear:两个人一定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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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好痛啊,这就像一个诅咒,夏就和原著一样永远是可以硬下心肠抛弃五的那一方。不管是二创中作为爱人还是原作中作为挚友,他都比五心狠,会认定他的大义从而一意孤行。说实话,这里他这种泡到手之后说扔就扔到行为特别渣男,但是也没有ooc。原著里他就是这样的个性,扭头就走,对五说想杀就杀吧,你的选择都有意义。最后又让五亲手了结他,也不想想这得是多大的创伤,一辈子的阴影。不知道夏当时是怎么想的,如果重来是否还会坚持那么做呢?二创的迷人之处在于,一切都像平行世界故事线那样可以延伸出无数的可能,这里也非常期待老师后续的展开。如果夏得知了五割了一半的性命给他,他还求不求死(本身文里也是个悬念,夏要杀尽所有咒术师,那么包括了五在内吗?并没有说出来),他年少时的爱是真实的,如果那份爱意确实延伸到了现在,甚至如今他已经得到了更多,怎么能够忍心亲手给心上人最狠的一刀呢?多么冷血的人才能做到这一步?他想好要以自身化为怨灵,杀死所有新生的咒术师,多么自大傲慢,就和原著一样这是做不到的,根本没想过后果,这种世道下至多不过把一个地狱换成另一个地狱。一定程度上说挺天真的,杰这个想法。没有了咒术师,充斥着咒灵怨灵的世间更是人间炼狱。做出那么多的杀戮、那么大的牺牲,能拯救到谁?能实现什么大义?杰这个角色太矛盾、太复杂了,小五反而简单得多,简单到我都不忍心说了。逼逼了这么多一通胡言乱语我总结下意难平的点,杰如果早就在下这盘棋,就别招惹悟啊,忍不住去招惹了,再背刺他,不疼吗?为了大义连命都可以舍弃,为何偏偏没忍住去招惹猫呢?是爱吧。但是爱的话怎么又舍得背刺他呢?感情的事在大义面前没有公平可言,但是你的心不会痛嘛小鱼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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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那双抵押出去的眼睛,原本是我先想要的东西。”好伤啊!看到悟说这句话,没忍住流下了眼泪,就好像悟一直都只是想让杰作为人活着,每次都要拼尽气力可能才能成功,甚至有时无法成功,但悟从不会因此就放弃,悟真的是一个至纯之人啊:sob::sob::sob:
这章好痛好痛:sob::sob::sob:,看到好多情节时,都忍不住流下眼泪,尤其看到悟问杰这八年是否都在筹划这次叛乱时,心脏突然猛的一抽,因为感觉一切剧情线都在收拢,把杰前文为何突然回京的理由也放到了明面上点出。但站在悟的角度看,又感到心痛,特别想问杰怎么能那么狠心,怎么能如此决绝,怎么能就这样心甘情愿赴死了,留下悟一个人是否太过绝情,真的很心疼;如果在原著设定下,杰当真发自内心想要发动百鬼夜行,就应当如老师所写这种,会是一场轰轰烈烈的战役;站在杰的角度,又好像能理解这一切,他的逻辑闭环是存在的,就像原著中杰想杀掉所有的非术师是因为看到了诅咒的来源是非术师,而非术师所产生的诅咒却会给所有人带来不幸,而这不幸却只能由术师来担起解决的责任,杰看到了现实和他理想的差距,且看到了让他厌恶的东西是来自于非术师,但他又能感受到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而在本文的设定下,杰则是因为咒灵操使的身份看到和遭遇了太多不幸,更多的是否是源自于人们对于权力的争夺而导致的,其实我在想是否与时代的不同相关,平安京时代着实能更清晰的感受到权力与实力所带来的不公与不幸,就如同所有的战争冲突,究其根本原因都离不开一个“利”字,处于社会的高层,也就更能感受到冲突得本质,人性的险恶看的也越多,而这些最终都会影响到杰的心境,杰想杀掉所有的术师,有点像不可能实现的乌托邦。
看到悟最后推开杰,自己被刺中心脏,突然想到杰不会到最后都不知晓悟为了他分了自己一半寿命于他吧:sob::sob::sob:,能感觉到老师本章已经开始收拢剧情,一些伏笔也在不断对应,现在就是很好奇现在悟被刺中,杰会不会有不一样的想法。老师写的太好了,就是看的有点痛:sob:,(我一定要拥有老师这两本本子,期待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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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怎么这样,夏杰你看看小五,看看他多么努力啊,你怎么忍心呢 :sob:
两个人一起进狱门疆好不好 :s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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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夏和原著一样根本不知道自己对五的重要性
他决心反叛后回京都也只是试试能不能再亲近下五,根本没想过能和五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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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重看一遍,羂索说小五“福泽深厚”,会心想事成,而小五拼命也想拯救小夏。难道小五会死,但也能真正让小夏放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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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了想对娟来说,小五死于爱人之手,小夏则背负爱人性命活下去,更惨啊。啊好想看接下来的剧情!焦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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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小鱼卷痛不痛,看得我心痛了 :sob:

不哭,搓搓 :face_holding_back_tears:。时常觉得小夏总是倒映世间浑浊的一场悲壮的盛开凋零,小五却总是这浑浊的世界里那抹不变的至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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存了十章终于追平了(大哭)仿佛又看了一遍原作,与其说因为你是咒灵操使,一出生就带有原罪,不如说因为是咒术师,不论是六眼、无下限、咒灵操使,一出生便背负了一切。不知道原作里傑孩提的时候是怎么度过的,至少在无明抄里,傑和悟终于可以感同身受,其实原作里傑也明白,只是那时候已经有点晚了。悟真的是,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无限的包容和温柔,神子之爱不过如此,因为不想折断你的羽翼,因为不想把你困在方寸之间,即便前一刻知道了你在哪里,我还是会放开双手给你自由,这就是心里悟的强者之爱对傑的爱(再次大哭)。两个人痴缠缱绻的时候充满了画面感(家产你们就一直做吧),甚至我觉得悟对傑是一见钟情。傑呢,倔倔的,无数次验证了那句虽九死其犹未悔,就是一个疯僧。感谢老师的连载 :face_holding_back_tears:希望后面刀的时候温柔点(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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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ob:实际上永远都把对方放在很重要位置的两人……

BGM:

拾壹

六月飞雪,凛风如刀割面。浑身湿透的菜菜子和美美子进了前院,菅田真奈美连忙拉着她们去换衣服,两人却没听见似的,急匆匆往屋内赶。

“夏油大人怎么样了?”美美子问,不等她回答就撩起竹帘。

“还没有醒。”屋内却坐着一个陌生女人,回答道。

菅田按住了菜菜子出鞘的刀,道:“无妨,她是家入医师。”

家入硝子的名字,在四海之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她走遍南北,救死扶伤,对待需要她帮助的人一视同仁,从不为权贵折腰,风评极佳。盘星教许多人入教前都曾受她大恩。

祢木利久正守在夏油杰枕边,见她们回来,便说:“别担心,夏油大人无碍了。”

她们却愣了一下。

美美子在榻边跪下,狐疑地伸手探夏油杰手腕,却发现那手是温热的、脉搏也是有力的。

可白昼时夏油大人明明已油尽灯枯……

“遭束缚反噬成那样还能毫发无伤地活下来,甚至体内损伤已开始自主复原……”一旁的家入硝子道,“说是神迹也不为过。”

——不知为何,明明病人死里逃生,她的表情却并不轻松。

屋中有片刻的安静。两姐妹确认完夏油杰无恙,这才转头同祢木谈起正事。

菜菜子道:“我们去了鸭川下游,却没找到狱门疆。”

美美子也说:“明明除了我们不会有旁人知晓……”

家入对他们所说的机密充耳不闻,俯身收拾药箱,还顺手递了一条毛毯给湿淋淋的两姐妹。

“或许是清宁所的术师?”祢木皱眉。

“不对,”美美子摇头,“那群废物早就自顾不暇逃之夭夭了。”

“无论如何,”菜菜子道,“没了狱门疆,我们就无法关押五条悟,再和他对上恐怕凶多吉少……”

祢木想说不必担心这点,此时却有人掀帘而入,一阵清香随风飘来,是个身穿利落狩衣的女人。她随口回答了她们的担忧:“这倒不必担心,五条悟已经死了。”

房内又是一阵沉默,美美子与菜菜子对视一眼,神色都有些震惊。且不说夏油大人如何办到这一点,大人本身并没有这样的打算……

美美子蹙眉:“我们并未见到五条悟的尸骨。”

九十九由基叹了口气,手中长剑出鞘,横在门边——什么东西跟在她身后要走进来。菜菜子与美美子抬头望去,悚然一惊。

裹着一身寒风走入的那人……不,并不是人,而是一只怨灵,所穿的正是五条悟的衣服。九十九用剑尖一挑,它腰间的令牌便悬在剑身。她将它甩过来,菜菜子接过一看,是清宁殿的令牌无误。这居然是五条悟的怨灵!

美美子茫然地望向它:“五条悟怎么会……”

九十九收了剑,抱着双臂道:“他总在附近徘徊,我是没法将他赶走或祓除了,你们自己看着办吧。”

那怨灵一身白衣染满血污,胸前更是破了条大口子,有利器穿胸的痕迹。它眼白已经黑透,萦绕着诅咒黑气的面纱下是一张斑驳难堪的脸,而它带来的冰冷威压令人无法呼吸,屋内众人都浑身紧绷如临大敌,它却只是目不斜视地路过了众人。

“放心,神智全失的咒灵而已,已经不是你们所熟知的那个五条悟了,”九十九道,“好在没什么攻击性,放着不管就行。”

祢木悄声告诉两位姑娘,这位九十九小姐虽是世家出身的术师,却从不听家里指挥,一身反骨,此次也仅仅是护送家入医师前来这凶险的战场而已。

咒灵越走越近了。菜菜子和美美子本能地挡在夏油杰身前,它却只是轻松推开她们,在夏油杰床畔静静坐了下来。


……

夏油杰艰难地睁眼,仿佛从一场大梦中醒来。他觉得冷,随后迟钝地想起,是该冷的,因为压抑太久终得释放的诅咒已经席卷了这人间。

自从封印五条悟,盘星教与世家术师和朝廷的战争已经持续了一年。大大小小的战役发生了无数次,当然并非都像夏油杰最初清洗京都时那样摧枯拉朽的胜利——那次他借玉藻前魅惑众生骗取诺言的能力,驱使清宁所众多术师,几赔上了一整条命。若不这样破釜沉舟,怎能胜过坐拥京都术师大军的五条殿下呢?那之后的拉锯战拖得太长,直到如今才尘埃落定。

触目皆是冰雪,天地一白,令人心旷神怡。夏油杰沿着空茫的雪山缓缓下行,途中经过了五条家倒塌的京郊佛寺。曾经金碧辉煌的殿所已经只剩残垣断壁了。

一路行至左京,曾被诅咒破坏得面目全非的京城,此时竟然已经重建得像模像样。这里人口少了很多,却井然有序。自从各国的诅咒潮涌席卷过京都,置之死地而后生,这里反而安宁许多。夏油杰横穿左京,始终没有见到哪怕一只咒灵——要知道,曾经京都的咒灵可是强大到胆敢白日作祟的。

夏油杰的想法是正确的。诅咒这种东西,越压制越是反弹,京都的琼楼玉宇都是高筑的债台,不如推倒重来。诅咒就宛如风雨、洪水和地动,是自然的节律,人活在世上作恶,这是他们该受的。

雪落满头。夏油杰走到五条悟家旧址,收回了替自己观看这座旧都的咒灵。他沿旧时亭台楼阁行进,虽然看不见,却像从未远离过那般熟悉。

钓殿斜斜伸出水面,抱月酣眠,寂静中唯有雪落的声音包裹着自己。他从怀里摸出那方捂暖了的狱门疆。他的手指触碰到咒物表面无数闭合的眼眸,那些眼睛就缓缓睁开,只可惜他再看不见了。

夏油杰取出战后大费周章才获得的狱门疆·里,惠心僧都的尸骨重又打开——死后亦不得安宁,所谓咒术师真是可怜。他抬起手,终于触碰到那个人阔别已久的温度。

刚想说什么,还来不及开口,五条悟就一口咬在他的虎口。十指连心,疼痛和血流淌过手心的触感一齐传来。夏油杰抬起另一只手,任对方咬了个痛快,然后血淋淋的双手捧起五条悟的脸,抬头吻住了那双带着血腥味的唇。

五条悟只是负气地挣扎,想推开他。夏油杰想,这也是应该的。

这一局是夏油杰兵行险着,胜了却不光彩。每每想来,悟其实不擅长当这末法之世的术师统帅,唐人说“一片冰心在玉壶”,说的就是悟那样的人。他再怎么跌落凡尘俯身迎合,也不懂得凡夫俗子的心,用不来那些血腥、黑暗乃至于肮脏的手段,所以他怎么做都是吃亏。他该成佛去无欲无色的天地,长寿且快乐,不再受这人间拖累。

他不再挣扎了。

夏油杰垂眸,“看”着自己握刀刺入五条悟后心的手。刀尖刺破皮肤的触感明明已感受过千万次,这次是最不一样的。悟刚从狱门疆出来,下意识不对自己设防,所以才能这样轻松刺入。

夏油杰轻轻用力,将刀推至尽头,那长刀一直穿过五条悟的心口,紧接着贯穿夏油杰自己的左胸——这是把灌注了咒力的寻常长刀,不会让悟也变成咒灵。

“对不住,悟。”他喃喃道。

那具修长的身体只是软软地倒在他怀抱中,像一捧春天的雪融化。

“少主,请安心睡吧……您下次醒来的时候,这就是一个没有咒术师的新世界了。”他低头亲吻死者的额头,虔诚道,“……我会一如往常为您守夜的,虽然你再也不会记得我,我也很快就会忘记你了。”

深夜的钟声遥遥敲响。夏油杰回望远望京都上空,能察觉到诅咒的雾气正在缓缓散开。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又是风朗气清的一夜。

……只是他的气力流失,感知也渐渐模糊。盘星教众人悉数死亡,化作的咒灵大军也早就由他在佛寺中焚香祷告数日悉数超度,如今他已经没有能帮自己送行的人了。他召出玉藻前拔由出妖刀割断自己的脖颈,而他只是弯腰紧紧抱住怀中人的身体,不让后者身上溅上诅咒。

然而,究竟为何,心里某个地方还是没能满足呢?

此刻才意识到,自己心里到底是嫌弃诅咒的,也到底还是不满足只在你身边八年的,况且又不是朝夕相守……其实知道朝夕相守也是不够的……

他合不上那双眼了。死不瞑目。


秋日的阳光洒在眼皮上,夏油杰适应良久才睁开眼。

……原来只是梦而已。

他不自觉松了口气,随即却发觉自己脸上水光淋漓的一片。伸手去擦,手腕却被人拽住了。

他想抽出手来,那人却不肯松开,瘦削的手就被拉到他面前。摸过去,是熟悉的指节、腕骨和小臂。

“悟……”他脑子还不清醒,一认出来就本能般将人拢入自己的怀中。那具身体没多少温度,有些轻飘飘的,他正疑惑呢,怀中之人就如烟消散。

夏油杰合拢手指,摸到了一颗咒灵玉。


京都早就风停雨歇,冰雪消融,诅咒的乱流也渐渐平息。秋光流淌过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狄草连绵,大雁南归,又见新岁月明。

旧朝的术师所盘踞的南都距离京都不过咫尺之遥,早在座主大人醒来之前,美美子与菜菜子就当机立断,带领着盘星教相当一部分力量奔赴奈良。旧朝世家这次筑起了像样的防线,双方僵持不下。

夏油杰自醒来便逮着家入追问个不停,她只解答了自己能看出的那部分。她是多日前受五条悟飞信唤来,抵达京都时恰好赶上人们将夏油杰捞出鸭川。他坠入鸭川深处时便已性命垂危,她没这个能耐生死人肉白骨,是他体内的咒力自主修复了身体——至于这无药可救的伤是怎么自我修复的,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五条悟身上的伤她验过,的确是妖刀所伤,他受刀内的诅咒侵蚀,因此才化为了极恶的咒灵。

夏油杰听完便哑巴了似的,不再言语。他早已不记得鸭川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所见到的梦境,或许是垂死时感知到五条悟的死亡而留下的某种睡眠记忆。

反正,真相已随五条悟的魂魄远离了。

家入对京都这番变动及夏油杰所作所为的评价是:“清洗天下术师,组建亡灵大军,手刃多年至交……夏油杰,真有你的。若真让我来选,我可不一定救你,救活你一个不知要多死多少人呢。”

自此之后夏油杰就变得分外孤僻,除了商讨战况和发号施令,都以养伤为借口独自闷着。许多人想见夏油杰,都被祢木拦在门外,即使想硬闯,也会被陌生的白衣咒灵轰出来。

家入忙碌,八月初就已经打包行囊和九十九一同离去。她临走时给夏油杰留了一封信,上面只有一行字: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夏油杰不是不明白她在说什么。当初他的计划是关押五条悟,留待最后处决,如今阴差阳错五条悟提前死了,还主动将咒灵玉送上门来,他便只剩两种选择:要么吸收了咒灵玉好好利用这份资源,要么留点良心将五条悟超度。偏偏他什么也不做,任由一个远超特级的咒灵天天捧着咒灵玉追着自己跑。

他既不够心软,也不够冷酷,悬在不上不下的位置,只折磨了自己。


数日后,盘星教先锋军攻下南都,旧朝术师与上皇乘船流亡至福原。夺取天下非一日之功,盘星教暂且偃旗息鼓,稳固战局。夏油杰派两姐妹执掌南都,自己则坐镇京都,一一收服术师们死后诞生的新咒灵,将它们完整收归己用,这样便不必倚仗世家术师,担忧反噬的隐患。那些受夏油杰影响心智而倒戈的术师,则划分三六九等关押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这工作进展极快,居然是因为有个五条悟的怨灵跟在夏油杰身侧,它不知收敛力量,几乎没有谁能在它面前拒绝夏油杰。

这咒灵那双标志性的蓝眼睛时常萦绕着诅咒的黑雾,夏油杰又给它换下了那身破破烂烂的衣服,便没人能再认出这面目全非的怨灵出自五条家的六眼、旧朝的清宁殿。旧朝方面只知道五条悟业已失踪,清宁所的大权按他早前的安排委托给钉崎野蔷薇、虎杖悠仁与加茂宪纪,他们四处搜寻五条悟无果,近来似乎终于放弃了。

只有夏油杰身边最亲近的几人知晓白袍怨灵的身份——当然也知道五条悟与夏油杰从前的关系,因此并不责备座主将怨灵留在身旁。菅田曾悄悄观察过它,发现它的确毫无神智,既不能理解人类的话语,也从不流露任何情感,只剩下生前的执念与为数不多的本能。

入冬时,东大寺归顺,夏油杰在京都举行了法会。他亲赴西国绑来了几位高僧,诵经超度五条悟遗留的咒灵,却以失败告终。这咒灵太过强大,若要超度,非得满足其执念不可。夏油杰听了这回禀,霎时面沉如水,吓得众僧噤声,他却转瞬变得和颜悦色,遣散了这些千里迢迢找来的比丘们。

那日清晨,夏油杰打了水,替涉雪游荡搞得一身脏兮兮的咒灵清洗。咒灵对他的触碰似乎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垂眸任他摆弄。

——它只会在一件事上有反应。

夏油杰试着拔出随身的匕首,放在手上佯装一割,咒灵立刻伸手强硬地躲夺匕首,不许夏油杰再碰。那双眼隔着重重黑雾将目光投向夏油杰。

“你总不能一直跟着我。”夏油杰抬手拨开它的额发,凝视那双布满裂痕的眼睛,道,“再说,你也不是他,他已经不在这世上了。”说这话时,他的心又撕裂般疼痛起来。

咒灵毫无回应,只是将匕首远远丢到地上。那铮铮声听得夏油杰双耳刺痛。

没能举办起来的法会过后,五条悟化作咒灵的消息终于瞒不住,辗转传到西国,旧朝臣子一片哗然,才得知五条家主已经死在了夏油杰手中。五条悟也算是桃李满天下,他学生中的几位曾来找过夏油杰讨要说法,却连夏油杰的面都没能见到。

没人知道夏油杰的打算,人们甚至猜不出他对五条悟是爱是恨。他们的故事从香艳变成荒唐,往日风流都付之一炬,再不重提。


还发生过这样一件事。

五条悟的咒灵曾驻足在菜菜子房中,对某幅菜菜子的画作表现出特别的兴趣——那是她为夏油杰画的像。她的术式以绘画为媒介发动,夏油杰曾特意为她请过名师授课,她画技不俗,画像上的夏油杰神形兼备。

似乎因为这幅画,它对菜菜子态度分外友善。菜菜子试探了它很久,最后发现它是喜欢画像上夏油杰的眼睛。

“这样啊,毕竟父亲大人已经失明了呢。”她恍然大悟,取了画笔来。它主动取下自己的面纱,下面是一张用针线缝上的、狰狞的嘴。菜菜子在面纱上为它画了一只夏油杰的眼睛。

“虽然不甘心,不过父亲大人确实只看着你的主人呢。”她自言自语道,“父亲其实很讨厌人类的——无论是咒术师还是非咒术师,甚至也不喜欢自己……可他唯独喜欢那个人。”

她看着它戴上那只面纱,那只漂亮的金色眼睛立即被咒力小心保护起来,然而眼眶缓缓淌下殷红的血泪,浸透了面纱。

夏油杰得知此事后沉默了很久,菜菜子原以为他会将咒灵的面纱没收,他却没有那样做。后来家入硝子再来复诊,夏油杰请她为自己装上了两只义眼。——不过是琉璃珠子罢了,咒灵却似乎很喜欢,时不时会用指尖主动触碰那对冰凉的眼珠,看它在阳光下折射出明亮的金色光芒。夏油杰每次总是睁开眼睛,耐心地任它抚弄,仿佛不怕这只未收服的咒灵失手伤了自己,倒是弄得祢木和菅原紧张兮兮的。

至于会见旁人时,夏油杰则开始像曾经的五条悟那样,在眼上缠上层层叠叠的缚带。

他的笑容愈来愈少,行事也愈加雷厉风行,菜菜子和美美子有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越来越像五条悟了。

她们偶尔思及此,会急忙摇摇头甩掉这可怕的想法。只是一抬头,又会看见夏油杰身边那只白衣咒灵如影随形。它到底为了什么缠着夏油大人徘徊不去呢?这两人为何总是纠缠不清呢?

果然,一想起来还是让人不甘心。


战事又要开始了。

从西国吹来的风里带着战火的气味。旧朝一再迁都,最后竟然将都城搬到了太宰府,真是天大的笑话。他们什么都来不及准备,在荒野尽头与海港侧畔筑起徒有虚名的御所,要知道,这里可是从前流放之人才来的边地。术师们不关心上皇与贵族们过得怎样凄苦,将他们敷衍地安置下来,就去联络四方术师准备向盘星教发动反扑。南都世家已经退往东国,与源氏联手,统帅联军的是五条悟的学生。为首者是禅院真希,她在匆忙间继承了禅院家,站在了曾梦寐以求的南都云端。但夏油杰想,她恐怕不会太开心。

……从前他也是这样,对于那些曾给自己带来苦楚之物,即使得到了,也不会真正快乐。

如今,夏油杰也终于必须正视五条悟遗留的问题——他总不能带着这只咒灵穿行旧朝术师之间。

他终于吞下了那颗咒灵玉。

——说到底,五条悟本来也没有给他留下别的选择。

那日夏油杰率军攻入美浓,比预定晚了片刻出发。美美子和菜菜子守在帐前等他出来,瞥见了他缠上缚带之前苍白得可怕的脸。她们甚至担心他会从咒灵背上摔下来。他低声急促地喘息着,费了不少时间才重新调整好状态,下达命令时又是那个让人信任的座主了。

夏油杰其实只是强行将情绪都压制了下去。他所吸收的那颗咒灵玉带着五条悟生前的记忆,纷乱的画面涌入他的脑海,将心与身强硬地分隔开来,他甚至记不清自己是怎么乘上咒灵、又是怎么踏上战场的。……这到底是又一场乱梦呢?还是他误读了那些记忆呢?

菜菜子与美美子担忧地盯着夏油杰,心悬了整场战役。好在他并没有出什么意外,手下的咒灵大军也一切如常。他这次没有再动用玉藻前的力量,毕竟五条悟已死,他犯不着再冒险行事。

合战持续到夕阳西下,联军败退,菜菜子与美美子跟随夏油杰一道打扫战场。细雪飘飞,怨灵游荡的原野上,夏油杰只是垂头一个接一个地吞下咒灵玉,甚至忘记了走慢点等一等两姐妹。

她们正要追上去,那寸步不离跟在父亲大人身边的、五条悟的怨灵就回过头来,冷冷地扫了她们一眼。它双手环绕夏油杰的肩膀,几乎是伏在他肩头,白袍快要把夏油杰整个人笼进去。那是个类似护食的动作,她们驻足注视了片刻,最终没有再跟上去。

单独替几位熟人收殓完毕,夏油杰终于在战场的尽头停了下来。天色已昏,星月从暗淡的霞光中挣出,沉沉地压在他身上。他在冰冷的溪水中洗手,最后发现那水是鲜红的血水。

夏油杰怔怔停在那里。他看不见水中的自己,沾湿的十指猩红,连擦净血迹也做不到。

他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仰面倒在岸边。雪花飘进义眼,咒灵关切地凑近,“五条悟”的脸遮住了尚不明亮的星光,那面纱晃动着弄痒夏油杰的皮肤。夏油杰伸手拽住面纱一角,摸了满手的血泪。

——那金色的眼睛是五条悟死前最后念念不忘的东西。

夏油杰转身将脸埋进尘土与黄草之中,身体弯成一张弓,剧烈地颤抖起来。

陌生的记忆如潮翻涌。

不是梦……他吞下了悟的怨灵,得知了悟生前所经历的一切。此番才是大梦初醒,今是昨非。

原来从始至终他都只知道一半。他知道五条悟想用狱门疆关押他,却没猜到关押自己的理由不是防止他的咒灵暴动,而是避免他将自己化为咒灵后再不能转世为人;他本以为是自己半梦半醒间失手捅错了人,却原来是五条悟主动挡在他刀前,甚至为此来不及替自己做好防护……他本觉得自己又一次死里逃生大难不死,却唯独没想过他的活正是因为五条悟的死!一如多年之前,他从未真正幸运过,他的幸运都是悟的不幸换来的。

一切都太晚了。

——原来早在久安六年的冬天,他的生命已经走到尽头,是悟将自己的性命分给他,才供他活到了今日。悟在金堂中跪了整整七个昼夜!那悠长无尽的群僧诵声仿佛也回荡在夏油杰耳边,悟那时体会过的悲恸几乎要撕裂他的心脏。……那是悟想尽办法渡给他的珍贵性命,而今夏夏油杰强行控制满城术师,所受反噬耗尽了这千辛万苦续来的命。沉入鸭川深处时,他离死亡已经咫尺之遥,所以才急着自尽。可阴差阳错,他死前错杀五条悟,悟未尽的性命便再一次渡给他,所以夏油杰再度幸存下来。

天下怎么能有这样的事情?神明的一纸契约将他与悟视作了同一人,他们共用这短暂的寿命,于是你死意味着我活。若他十五年前就死了,今日悟便不会遭此意外,偏偏他活着,再一次拿走了悟的命!悟连遗产也被清算给了罪魁祸首。

夏油杰终于明白五条悟死前曾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们的确是这世上仅有能被关入狱门疆的两个人。

……多荒谬啊!宛如一个拙劣的笑话。

夏油杰大口喘息着,有种肋骨近乎断裂的错觉。一双手轻轻放在他额头,试图替他的身体降温——是五条悟的咒灵。

他握紧了双拳,血沿着手腕淌下。

自己一次又一次收下悟的时间和生命……那么重要的东西怎能拱手让给他?怎样不负责任的神明才能同意这荒谬的请求?

现在他知道答案了:唯有恋字可解。

夏油杰徒劳地睁大眼凝望眼前无尽的黑暗,五条悟的记忆与情感冲刷着他,令他五脏六腑都绞痛不已。

……九岁相见,十载相伴。五条悟对他爱得太早也太深。也许当时连小少主自己也还不清楚这恋慕究竟是什么,这感情湿透他的皮肤,渗入血肉骨髓,长成他的一部分,成了一种不言自明的习惯。五条悟将夏油杰视作另一个自己,人不会对自己藏私,十九岁那年,将性命分给夏油杰,他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夏油杰想,其实自己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死了!五条悟将他从鬼门关拉回来,用那双冻红冻伤的手,睁着那双浸透了疲惫还是如星明亮的眼眸,跪了他此生不屑一顾的神与佛……金堂吹烛,连天人也为之侧目。夏油杰从那一刻起就成了五条悟在这世间一段声嘶力竭的回声,不是六眼,不是无下限术师,也不是五条家的小皇子,而是五条悟,剥去一切虚名的五条悟。后来悟那样轻易放自己自由,不也是放一半的他自己自由吗?

自那时起,夏油杰这个人和他悲惨的前生早已随着大雪埋葬,他重获新生,只有他自己不知道……偏偏他自己不知道!

雪和泥碾过脸颊,针扎似的刺痛,寒气砭骨。

五条悟的一生在夏油杰眼前流过。他是那样生性冷淡的人,悲喜爱恨都短暂,唯有孤独长存。是从面对夏油杰起,他才变得不同,渐渐开始对外界产生多余的渴望,渐渐变得不满于现世,也渐渐变得想要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身外之物……

世上那么多人,偏偏夏油杰占了他身边的位置,然后又一次次远离他,替他活成了现在这副潦倒模样。

夏油杰用力摁住自己因呼吸不畅而刺痛难耐的肋骨。守在他身边的咒灵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俯身紧紧抱住主人,试图缓解后者的痛苦。冰冷的诅咒包裹了夏油杰,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诅咒的水流如此温柔。

记忆的碎片还在刮痛夏油杰的眼帘。

五条悟不仅将所拥有的全部都分给自己,也将自己的所有都欣然接纳,甚至连自己的诅咒也一并拥抱了。中元节后,京都事发,悟该恨自己的,然而他竟然不恨——要知道夏油杰坠入鸭川时,已经是朝廷的叛臣、世家的叛臣、全体术师的叛徒,焚毁京都、杀人无数,罪无可赦,都已经到这个地步了,五条悟居然还不肯放弃他,还在试图寻找能让他容身之处……连悟化身咒灵的执念也唯有一个:让夏油杰活下去。他紧握双手将夏油杰攥得不能再紧,哪怕手指鲜血淋漓指节磨出白骨也不肯放。哪怕连夏油杰自己也已经放任诅咒吞噬自己的一切!

夏油杰摸索着揪紧了心口的衣服。血红的水迹抹在了衣上。咒灵身上还有五条悟残留的气味,为什么只有自己能嗅到呢?

思念满溢到撑破了骨头和血肉。你在哪里呢?为什么不早点亲口对我说呢?到底要怎样才能再次见到你!明明已经没可能了!

这双手葬送一切之前我看得还是不够多。我还是没能彻底记住你的模样。

……等过十王殿,阎罗审判的笔下会写些什么呢?他们已经分享了一切,是同一个人了。所以连那纯洁无瑕的灵魂,悟也要分享一半给罪孽缠身的我吗?

夏油杰合上双眼,疼痛已令他无法发出声音。咒灵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拨开他的发丝,似乎生怕他把自己给弄窒息了。

……他早就无法呼吸了。


夏油杰在草地里躺了一整夜,雪越下越大,几乎要将他埋没。游魂的哀泣萦绕在耳边,那寒冷冻伤他的身体,也灌进血肉和骨头深处,冻伤他的魂魄。

这雪这冬这无尽的寒冷,也只能让他想起五条悟。他牵挂之人,他所爱之人,他亏欠之人,他此生洗不掉对方所刻印痕之人……昨日风急雨骤之际已远赴黄泉之人。万籁俱寂,他枕千万枯骨而眠,唯有念诵五条悟的名字能暂时洗去这满身罪恶。

清晨时,夏油杰终于拂开满身的雪,站了起来。差一点儿摔倒,还是那不离不弃的悟的怨灵支撑住了他。

夏油杰尝试了几次,才能开口说话。他对它说——其实是自言自语:“……对不住,少主,事到如今我依然觉得自己是正确的。我还是认为,这世上不该有咒术师。”

初升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带来的并非温暖,而是雪水蒸发的寒冷。他伸手触碰咒灵破碎不堪的脸。

“哪怕如您所说,即使没了咒术师,这人世依然不会变得美好,我也坚持这由咒术师的带来的痛苦是不该存在的。也许人世本就没有出路,千万个世界只会有千万种不一样的苦难,但那也不表明苦难就是应该的。人们应该为自己过错付出代价,而不是让咒术师制造新的苦难来掩盖旧的苦难。”他将脸颊贴在怨灵的脸颊上,这人世间只有这诅咒对他而言是温暖的东西了。

“……只是少主,我这次认输了。小时候下过那么多局棋,您总是输给我……但这一局是您胜了,我愿赌服输。哪怕您是错的,我本来要做的才是对的,我也心甘情愿陪您去往您所选择的那个错误的终点。”

正如你所为我做过的那样。

怨灵听不懂他的话,只是静静任他靠着。

夏油杰伸手握住它的手腕,那手已经变得很瘦削——因为咒灵并不需要维持肉体的力量,所以这具身体一再衰弱,他从来没有哪一刻见五条悟的身体如此清瘦过。

夏油杰慢慢俯身,最终半跪下来。咒灵被他拉着也半跪在地上,风吹起柔软的面纱,阳光下那张脸仍然依稀可见五条悟生时的模样。夏油杰的手指触摸那眉眼,只摸到难以辨别的细碎裂痕。

“……如果你在就好了。”夏油杰用鼻尖轻轻蹭了蹭它的鼻尖,嘴唇落在它冰凉的眼皮上。


中元过后改元永万,接着就是御驾薨逝,盘星教叛乱。如今冬去春来,时至永万二年,朝廷在风雨飘摇中似乎要走到尽头了。盘星教座主率领天下咒灵讨伐旧朝,甚至连曾经的清宁殿化作的诅咒都站在他那一边。人们说,没想到连清宁殿也苦京都诅咒已久,还以为五条家在这末世逆流而上,原来一切都是假象,洛城华美的皮囊里尽是腐肉。

清宁殿不再称作清宁殿,座主大人唤那白衣似雪的咒灵作“悟”。洛城之外的人不知道清宁殿与五条家主的本名,于是许多人甚至分不清这咒灵是谁。话又说回来,已成怨灵的它究竟还算不算是五条家那位天才六眼呢?众说纷纭,见仁见智。

最广大的平民并不知道战争的起因为何,也分不清谁是什么阵营——好多人连咒术师都没见过呢,他们只知道诅咒泛滥,战火烧过贫瘠的土地,国司纷纷逃窜,捐税一夜之间就乱了套。街头琵琶法师的歌里,一时说夏油座主是叛臣,一时说夏油座主是圣人,最后说叛臣或是圣人都救不了你我,以已故五条家主的话做结:无论咒术师存在与否,这世道都不会变好。歌者哀鸣的四弦中,京都的漫天风雨重又飘落,是与他们不相干的幻梦一场。

真正关心这战局的是贵族与术师——尤其是术师们。盘星教扬言要杀天下术师,性命攸关,怎能不急!咒术世家的掌权者们宛如热锅蚂蚁,派了无数杀手刺杀夏油杰,均铩羽而归。到永万二年秋,盘星教自京都向东西推进战线,已全数收服非术师家族;术师世家虽然仓促建立起了联盟,却也迅速被无处不在的咒灵打散,接连败于盘星教手下。秋末,平氏更是将旧朝清宁所所剩不多的精锐诱困严岛,将他们献给了势如破竹的夏油座主。

那日在严岛的海岸,鸟居漂浮在夕日殷红的水面倒影中,旧朝术师们七零八落,都身负重伤难以行动了。钉崎遥望远岸,甚至不知是否要反省此战的失误——毕竟他们也没有下一场战斗了。夏油杰所掌控的咒灵数量过于庞大,盘星教数月之前就彻底切断了他们的情报网络,她跟随清宁所颠沛流离,一步步走到今日,四面楚歌,无力回天。在这里的术师们今天才落到夏油杰手上,甚至已经算是运气好的了。

夏油杰站在这位已故清宁殿格外宠爱的弟子身前,弯腰微笑着问:“你服不服?”

钉崎咳出一口鲜血来,咬牙切齿地回答“不服”,要夏油杰一刀杀了她算了。

“即使死后变成怨灵,我也不会为你收服……”她怒火中烧,快把夏油杰瞪穿了。

“那就伤脑筋了,”夏油杰反正也看不见她恶狠狠的目光,只是苦恼地皱眉,道,“你得像从前叫悟那样叫我‘老师’或者‘殿下’呢。”

她不明白,愣了一下。

夏油杰忽然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他身边的春雪殿替他挡开了她反抗的攻势。——一想到那咒灵算是老师的遗物,却跟在夏油杰身边,她的心就隐隐作痛。

“……就这样恨我就好,因为我的确曾想将你们全部杀掉。”夏油杰轻声道,随后起身离去。他的袖袍都沾了海水,那身影竟显得有些沉重。

……自己居然没死?也没被那传说中的妖刀一刀斩成咒灵?钉崎茫然地注视着夏油杰的背影,彻底糊涂了。夏油杰离开后,预想中的致命清洗也并未到来,身旁的咒灵们反而开始扶起受伤的术师,将他们护送到后方,然后开始勤勤恳恳地清理战场。

她在渡过严岛水面时晕了过去,再醒来时已经在温暖的殿中了。这是清宁所的旧居,人们告诉她,是夏油杰送她过来的。他不仅宣布放弃处决全部术师的计划,还释放了盘星教关押起来的众多术师。

直至回到京都,她才确认了这消息的真实性。没有神兵天降,是盘星教座主大人自己放弃了改朝换代。所有人都弄不明白夏油杰到底想做什么,如此大动干戈,居然儿戏一般说不干就不干了?

然而夏油杰接着又宣布:“停战是有条件的。请诸位从此忘掉盘星教及我与诸位的过节,和平相处,并且,务必像从前对待五条家主那样对待我。”

钉崎听说这消息便霍然起身,差点儿把伤口都撕裂,龇牙咧嘴不敢置信道:“他疯了吧?!”

无论盘星教座主是真疯还是假疯,这一年来他将旧朝术师们打得心服口服是确有其事,除了几位如钉崎一样死不松口的,绝大部分咒术师都答应了夏油杰的条件——不答应又能怎样呢?夏油杰发了话,拒绝者再没有入洛的资格,执意对抗盘星教者更是三日之内必由他亲手裁决,死状凄惨——比起五条家主,座主大人简直是暴君、修罗。就这样,御驾启程回京,灰头土脸的众人官复原职,永万二年的冬天,行将覆灭的平安朝居然又回到了正轨。最荒谬的是,夏油杰笑容可掬地派了许多咒灵参与重建工作,居然区区一月就真让洛城恢复了战前的模样。

——除了死者无法复生,一切似乎都回到了起点。京都最大的缺口是故去的清宁殿,而这缺口也由夏油杰自己填上。他接替五条悟成了清宁祓所的别当,虽然出身低微,人们却毕恭毕敬地称他殿下,就像当初对五条悟那样。京都重又歌舞升平,如常运转。

最离奇的是,盘星教居然也无人提出异议。钉崎百思不得其解,曾去问过盘星教的人,对方却态度淡然。

“盘星教全员都立誓将性命交给了夏油大人,他的决定我们都会不假思索地服从,无论是当初带领我们对抗全体术师,还是如今要我们与清宁所和平相处。”菅田真奈美道,“我们相信夏油大人的决定,他绝不会背叛我们。”

“他明明是个……”

“大人从未有哪一刻真正当过叛徒,”菅田却毫不犹豫道,“在天下术师自欺欺人之时,只有大人做到了面对本心。从前如此,今后也会如此。”

“……”


抢了清宁所也就算了,夏油杰竟然还回了五条家,强行接任了悬置的家主之位。他不再是当年的少主近臣了,家中长老们都敢怒不敢言,居然就让他这么回来了。平心而论,倘若夏油杰不曾反叛,五条悟也不是为他所杀,他能回来五条家当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这些事都是他做的,他身边甚至时刻跟着先家主的怨灵,提醒所有人他所犯下的罪孽……夏油杰住回去以后,五条家众人几乎无时无刻不以饱含恨意的目光注视他,而他竟也跟个没事人似的。

夏油杰的任性妄为还不止于此。他重新组织起上至京都下至各国的清宁祓所,亲自修复了结界——简直是打过去自己的脸。他看不惯术师世家,便剥夺了各大家族豢养甚至提携术师的权力。他亦看不惯身为非术师的贵族与官吏,便严厉禁止非术师对清宁所的干涉,反过来也不允许术师以私人名义参与任何朝政纠葛。凭借着无所不在的咒灵网,他设立起极严格的咒术师祓除诅咒的规程,严禁咒术师无端干涉非术师的因果报应。若有术师犯禁,他甚至会从此禁止犯禁者再度动用术式……如此种种,不一而足。他不仅有盘星教那群狂热信徒的支持,还有遍布全国的无数咒灵,手里还捏着曾经诱骗来同术师世家的数纸契约,京都众人也只能一忍再忍,任他猖狂。

傲慢、嗜杀、贪婪、为所欲为……背地里大家都叫夏油杰“那位修罗大人”。

仁安二年,钉崎野蔷薇又回到了京都。旧友见她回到清宁所,甘愿在夏油杰手下做事,都大吃一惊。她却皱着眉头说这有什么好惊讶的。

“他做的……都是老师想做的事。”她只是握着拳头低声这样说道。

她是由五条悟当年亲自教授的几个学生之一,也是最了解五条悟的人之一。自她之后,也有少数人渐渐回过味来。

咒术师人数稀少,看似地位非凡,实则怀璧其罪,那些表面风光的咒术师世家,长年以来为了维系生存更不得片刻安宁。五条悟耗费多年成立祓所,又将它摘出院政之外,是为了将天下术师从这浑浊的世间拉出来,不然朝代更迭,一朝兴盛、一朝衰亡,术师们永远裹挟其中身不由己。

“我是老师从乡下捡来的咒术师,在洛城长大。当年百余位质子从各地上洛,聚集在清宁所,我从未见过那么多同龄人。”钉崎回忆道,“老师从未对他们之中任何人不好过,哪怕有好多人曾偷偷溜进老师房中探查机密,还有人曾受家人指使,在老师的茶水里下毒……其实术师世家养出来的孩子,许多都很可怜,也很坏。”

“后来,他们在洛城十年,变成了老师可以信任的人、清宁所的中坚力量。不可思议吧?”她垂眸道,“我听见许多人说老师让五条家的人上殿,随后又入祓所,挟持各家后代,是为了五条家能成为第二个摄关家……人怎么能说出这么蠢的话?我都不屑多看这些斗筲之辈一眼。”

世人愚钝,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不明白。对老师如此,对今日的修罗殿亦是如此。

“……对新生咒术师的争抢是多年来的陋习。最出名的一次,是保延永治年间,各大势力围猎咒灵操使,声势那样浩大,整个西国都震动不已。然而自从老师逐渐从世家手中抢过新生术师的管辖权力,就再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了。如今夏油杰所做的桩桩件件,都是当年老师没有做完的事而已。”

钉崎回到京都,听旁人称呼夏油杰为“清宁殿”,偶尔恍惚间会以为自己又看到了五条悟——虽然她绝不会开口叫夏油杰“老师”或者“殿下”。夏油杰也并不介意她对自己不恭敬。钉崎想,人们面对他战战兢兢,其实压根没必要,他只在乎大家是否遵循了咒术师在这人间应行之事,才不在乎别人怎样看自己呢。这可是能在背上这辈子都还不清的诅咒之后,又主动前功尽弃的人!不成功便成仁,他却连最后一点颜面都主动丢弃了。

如此,自夏油杰开始,清宁所与咒术师们彻底凌驾于人世之上,殿上纷扰再不能打扰到真正端坐云间的咒术师,争夺和豢养强大术师的惯例也渐渐废止。当然,也是自他开始,历任祓所掌权者有了干涉咒术师使用自身术式的权力。没人说得清是好还是坏,人们只知道,因为他的出现——或者说因为五条悟和他的出现,咒术师千年以来的生存方式彻底改变了,也许这变化将会持续到下一个千年也说不定。

经历过迁都边地和流离奔逃的术师们每每想起过往,再想到如今夏油杰居然若无其事坐上了清宁所别当的位置,都觉得匪夷所思。世事难料,可这一桩最难料。有时三五术师宴饮,谈起当年修罗大人杀了那样多术师,血债累累全都一笔勾销,都不胜唏嘘。打又打不过,他们也无可奈何。

禅院家主回忆起美浓合战,说,夏油座主那时衣袍溅满她部下的鲜血,随风飘飞,犹如枫染。

……真美啊。当年春雪殿牵她走在鸭川,也是这般风景。


夏油杰虽然瞎了,但咒灵走到哪里,他的眼睛和耳朵就延伸到哪里。

这些年来无数人想要杀他,后来大家发现不仅做不到还会惹祸上身,便改为私下里诅咒他。他听数不清的人密会谈论过,等他死了要把他掘坟鞭尸,然后暴尸荒野,让野兽和咒灵啃个干净。

每当听到这些话,夏油杰就会觉得有趣。他从未同任何人说过,就连他自己也常常畅想他死亡时的模样。

刚接过清宁殿和五条家主的名号那几年,夏油杰常常遭人围攻。百密难免一疏,好几次都以为要死了,却又被身边的咒灵救了回来。他嗅着它身上淡淡的香气,下意识叫它“悟”,它却没有什么回应,只是在攻击到来时尽职尽责地替他挡下。据说,它脸上那只金色的眼睛无时无刻不在流血,仿佛是替夏油杰流的。坊间盛传,那血是夏油杰自己流不干的恨意。

虽然咒灵玉中储有记忆,咒灵本身却并不记得什么,夏油杰当然也无法同它对话交谈。就连五条悟曾经爱吃的甜食,夏油杰取来放在它眼前,它也不会有任何反应。夏油杰每次都只能自己吃完那些甜腻的糕点。

当年出事时,五条家的忌库许多东西都失落了。夏油杰始终在寻找它们。每到年末五条悟的生辰,他便把今年寻回的和新收集的珍贵咒物放入忌库。他有时会叫悟的咒灵帮自己一起搬运,见了那些熟悉的东西,它也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夏油杰想,原来悟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那年狱门疆坠入鸭川随水漂去下游,他的两位养女搜寻无果,夏油杰自己也去找过,照旧空手而归,后来听说是落到羂索手里了。他这些年很安分,夏油杰也就没有再去抢回来——已经很忙碌了,多一事不如省一事。

顺利寻回的咒物里,有一样是三生石碎片。那是从太宰府得到的唐国舶来品,唐人李源与高僧圆泽结为挚友,相约来生相见,会面时就在三生石上。夏油杰没有将它放进岚山忌库中。他只记得五条悟曾用六眼看过它,提过一嘴这咒物的功效。夏油杰带着它走访了许多隐世的术师和僧人,最终弄清了它的用法。


美美子始终记得那日。

天光阴郁,飘着断断续续的小雪。夏油大人去过岚山忌库,回来时单独召见了她。他说,她比菜菜子更稳重一些,所以将这任务交给她,无论如何,请她务必做到。

那只怨灵照旧跟在夏油大人身边。他当着她的面,拆掉五条悟的胸骨,取了一根出来。她瞥见胸骨下已经没有属于人的心了,大约是因为咒灵不需要那种东西吧。夏油大人将它烧成灰烬,放在装着三生石碎片的锦囊中。

“在我死后,也取我心上一段骨头烧成灰烬,放进囊中。”他吩咐道。

美美子应了,问他,这样做是为了什么。

“为了来生与悟再见。”夏油杰回答,他正在小心翼翼地调整咒灵的骨头,它苍白的皮肉里连一滴红色的血也没有。

美美子抿了抿唇。她听过那个故事。

“……李源见到圆泽转世,两人几句话都没说够就仓促分别,随后李源拜高官,没等上任就死了。”她说,“大人,我觉得不吉利。这三生石只需要放骨灰进去就够了吗?您为了见到他,还要舍弃什么?”

夏油杰仔细扣好了咒灵的衣服,才回头看她,有些无奈地笑了笑。

“早知道我让菜菜子来做了,她就不会问这么多。”

“父亲大人!”

夏油杰起身走近,揉了揉她的脑袋。五条悟的怨灵跟在他身后,很警惕地盯着她。

“对于咒术师而言,没有不付出代价的交换,”夏油杰道,“这契约是我要定下的,我所付的代价是来生的气运。”

美美子霎时失色,伸手抓紧了夏油杰的袖子。

“……你不明白,这是很划算的交易。”夏油杰却握住她的手,将锦囊珍而重之地放入她掌心,“拜托了。”

夏油杰被人叫出去议事,咒灵因为样貌太凶,没能进议事殿。美美子和它一起留在书房。美美子细心收好了那个锦囊,卷了帘子同它一起坐在廊下,默然望着飘飞的雪花。

她忽然有些生气,跳进雪里,难得孩子气地裹了几个巴掌大的雪球,狠狠砸在咒灵身上。

“要是夏油大人从来没遇到你就好了!”她边哭边说,雪团子砸在了咒灵脸上,它大睁着黑蓝色的眼睛,雪水自皲裂的眼眶流下。这攻击毫无威胁,它甚至懒得动一下,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美美子。

她又砸了它几下,蜷缩着身体蹲下。

“……还是不要了,我收回刚刚说的话。”她哽咽着又说道,“如果没有遇到你,夏油大人连今生都没有了,那样更不好。”

咒灵遭这个人类莫名其妙砸了一通,半点没听懂她的胡言乱语,转回头,又呆呆望着纷飞的雪花了。

美美子哭得喘不过气来,几乎要跪在雪地里。等抹干眼泪抬头,才发现远处夏油杰站在愈下愈大的雪中,无言听了自己和怨灵很久。他没有撑伞,白雪落了满头,发梢滴下冰冻的雪水。

她才发现,夏油大人已经这样形销骨立了。


夏油杰曾在五条家找到许多先家主未曾寄出的信件。

那是写给他的信。

他让祢木为自己念了信。它们都是五条悟在他不辞而别的那年所写。最初几封满篇质问,隔着转述者他都能体会到五条悟的满腔愤怒,听信时甚至没忍住笑出了声,还把祢木惊得手忙脚乱的。到后来就是些宽慰他的说辞,承诺他五条家将会如何如何,请他尽快回来。信中还时不时夹杂两句写了也不知寄往哪里的抱怨。

只有最后一封是寄去严岛又被五条悟半途截回的。那是盛夏时写下的信。上书:我去见过幼时的你了。

祢木轻声往后读,不敢抬头看夏油杰绑着重重缚带的脸。

我去见过幼时的你了。我喜欢你的眼睛。无论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如旁人那样忌惮你,我会始终相信你。

最末还有一行墨迹不同,是后来加上的,说:远游不归亦无妨。

室内只余炭火燃烧的噼啪声,夏油杰的笑容慢慢淡去。

……他的确没有回去。他走得太远,想归来时等候的人已经不在原处了。一路跋涉至此,已不知是为大义、为苍生还是为已逝之人一段渺渺余音。

夏油杰最后把那封信烧了。盆中火焰熊熊燃烧,夏油杰的手凑得太近,烧到了指尖。他没有往回躲,手指悬停了片刻。祢木替他包扎时,他说,小时候常常在炭火上烧到手,以为这样能够取暖。

今天是第一次真正取到暖。


安元元年,夏油座主逝世。此时距离他叛乱已经过去了十年。他一生毁誉参半,死后先是由盘星教众操办举行了盛大的葬礼,随后又遭仇家掘开坟墓暴尸荒野。那具尸身缺了一段胸骨。

按照夏油杰的遗言,盘星教并未追究这些人毁坏他尸体的罪过。盘星教众人在寺内诵经一月,超度了座主生前收容的数万只咒灵,哀嚎充斥寺院,久久不散。

菜菜子与美美子为养父守灵。守灵结束的那日,菜菜子四面张望,问美美子,那只碍眼的咒灵去哪里了。

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消散了。美美子回答。

是么。菜菜子喃喃道。不知道它的执念是什么,已经随着大人的死而满足了吗……

风雪吹红她们的脸颊,红梅如血,暗香浮动。

你相信有来世么?美美子蓦地发问。

什么?菜菜子蹙眉问道。

若来世过得不好,你还要有来世吗?美美子望向她,说。我不想,我宁可不出生在这世上,也不要过受尽折磨的苦日子。

菜菜子点头,说那当然了,不然岂不是傻么。

是啊。美美子心想。所以究竟为何大人要许下那样的心愿?她多希望天神不要答应他的请求,就让他多年以后重回世间,再也不要遇见五条悟,也不要遇见她们,更不要遇见任何咒术相关的东西。这世上不会有让人想要经受痛苦也要得到的东西——哪怕是恋是爱,如果痛苦,干脆就都不要好了!

可他就是偏要得到。

几日后,美美子还是去了五条家的忌库,将一只锦囊锁入了库中。

十年牵肠挂肚,她不能让夏油杰在黄泉路上也抱恨而去。

……乱世动荡,夏油杰死后没过几年,辉煌一时的平氏也玉山倾倒。曾与两代清宁殿相熟的术师们都青丝染雪,默然看着殿上风云忽变,一家衰亡,一家又兴起,诗弦荒弛,如今是彻底的武者之世,咒术师们却抽身远离了这龙争虎斗。行走街头的琵琶法师拨弦,长叹世间万物盛极必衰,而这盛衰之中,唯有咒术师一反常态,丝毫不受影响,仿佛从神明指间窃来片刻恒久。

诸行无常,此最无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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