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油杰那一日重伤归家。
伤不致命,却需静养。门中例行禅定斋戒,青溪因路过顺带来送药,送一次便罢,却连送了七日。
林中人少,风也轻。
他总是悄悄来,悄悄走,生怕惊动了这总是敏感多疑的人儿。
第七夜,雨过初霁,庙中灯火昏黄,檐下水珠断落。
五条悟送药至门前,见那人伏在蒲团之上,面朝经案,似是沉沉睡去,只是对方似有梦魇,眉头紧锁,冷汗直流,嘴里还在含糊不清的梦呓什么。
于是他轻声唤了一句夏油杰的名字。
对方无应。
五条悟本欲转身离开,却又不知为何回头。终是轻手轻脚地走近几步,从药箱中取出一件干净外披,替他盖上。
手刚覆至肩头,夏油杰身子忽地一颤,却未醒。
他低声梦呓,然后死死抓住了五条悟的指尖。
五条悟想要抽回手指,却猛然睹见了夏油杰不知何时扭过的头,他似乎深陷心魔,双目赤红,却柔声开口,要祈求什么一样:
“别走……”
五条悟怔住了。
有些他不是不懂,只是不愿细想。
夏油杰向来沉默,却偏爱站在他身后——五条悟救人时,他在檐下;五条悟讲道时,他在香炉之后。
他不曾靠近,看五条悟的眼神总是蕴含着古怪而闪烁的光芒,也总是轻轻的接过他的手,像是要囚禁般的拽着他的掌心,他也一开始以为这是独属于夏油杰的尊重。
三月那位醉花阴弟子,曾送他一枝山茶花簪,第二天便告假离宗;
隔月山下有个卖药的少年送他灯盏,次日被发现坠入涧中,尸体发冷时,夏油杰正从山中归来,衣上带水。
而那晚的灯盏,如今还在他案头——带着微弱血腥味的檀香。
五条悟一直假装这些只是巧合,只是假装他不曾看见,他以为……他以为夏油杰不是这样的人……他不是这样的……但夏油杰看他的眼里有一寸火,像夜里的香灰,越压越深,最后终会烧穿理智。
五条悟静静站了片刻。
他不是未动过微妙的心思——那人在雪地中为他遮雪,在黑夜中为他点灯,那些片刻他都记得。
甚至试过设想若真有情缘,是否就是这般模样,沉默寡言却对他温柔至极的。
但这一瞬,他忽然觉得回春的夜晚更冷上了几分。
那不是爱,那是独占,是愿天下溺而你只见我一人。
他终于意识到,这份感情不是他愿回馈的那种东西。
五条悟轻轻将外披替他拉好,然后像什么都未做过般站起。
走出门时也没有回头。
夏油杰清醒时,只觉肩头有些沉——
空气里残留一丝极淡的药香和五条悟手指擦过时的温度。
他睁开眼,却没看到人。
于是夏油杰缓缓坐起,看见门边空落落的药盏,脸色瞬间煞白。
五条悟来过了,但夏油杰已经知道了发生了什么。
——他察觉了。
——他在回避我了。
那一夜,庙后有钟声三响,夏油杰独自焚香。
香很短,烧得很快。
他念经的声音一开始极稳,念到一半却哑了。
夏油杰死死捏着胸前的暗红佛珠,像似濒死窒息的鱼那样大口大口喘着粗气,蜷缩在地上,浑身发冷。
他停顿了片刻,最后还是啜泣着低声道:
“你救天下人,为什么独不救我。”
然后他第一次,主动掐断了经咒。
——是他第一次不愿念佛。
也是第一次真正动了杀心,无关救赎,无关门规。
在极静的夜里将五条悟予他的外披拿出来,放在面前,用指节轻轻擦着,像拜佛,像祭。
——自己终究还是败了。
他明知五条悟不是爱他,只是怜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