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无尽夏 一•借光

CP:夏油杰×五条悟

我此番夙愿了,痴心愈烧。——《孽海记》

Part 1 借光

Our love is six feet under.

很多年来的第一次,我高中时的好友来到了我如今的住所。他到小镇的时候是平安夜,但他一直等到午夜的钟敲过,才提着一纸袋的甜品往我家走。我家刚修缮好,是本地唯一一座能称为宏伟的建物。一座佛寺。我特意挑在圣诞节当日完工。大门前挂上了庆祝竣工的金红绸缎,其中一条被雪压落了,半垂下来,堪堪遮住写了我姓氏的木牌。

好像是普通人家,只是这家里有我许多亲人,却只有我一个夏油。

悟最后停在一片冬天里显得有些萧瑟寂寥的竹林中间。这座小镇的夏日倏忽间就逝去,不会有人品尝苦夏。竹子几个月前才远道而来,却只在刹那即逝的夏天里昂扬了一瞬,就死在了圣诞前夜的深雪里。

竹林中心是一块空地,悟俯下身,手指穿过雪去触摸泥土,指间掠过残存在碎石间的枯草根。来年夏天,无论如何短暂,总有一段时间,这里将绿草如茵,冬天里不知睡到哪里去蜻蜓将会复活,在风里颤动翅膀,连同横亘无数个夏天从不止歇的蝉鸣。我与他分道扬镳的某个夏天,悬在我们头顶的蝉鸣。

悟没有来找我,继续着我们之间绵延十年的无声决裂。十年,可以发生很多事情,足够让善人变成恶人,足够让人从决裂到和解,足够让人死去。十年比我三分之一的人生还要长了,足够我从满脸堆笑喊我“佛祖一样的夏油大人”的猴子手里拿到得力的咒灵,足够我榨空颐指气使但在我面前不敢发怒的富人,却不够我再次开口和五条悟说话。为什么无法和解呢?他分明是和我最相像而又截然相反的灵魂双生子,如同我们二人都从未拥有的兄弟。

我说他是我高中时的好友,对不对?但我们在友情之末已经踏入了另一条河流。起初是命悬一线之时在暗巷里靠着墙,我点起一支偷拿的烟,借着那微不足道的幽幽红光,看见悟侧过脸,避开烟雾,其余一切都看不清。我把烟按熄在灰墙上,灰上多了一层黑。墙后有脚步远去的声音,什么光也没有了,我只听到他的呼吸,藏着他拼命压抑也毫不熟悉的一丝惊惶。我拉过他,与他额头相抵。我开始细细品尝,他,连同一点淡淡的血腥气,与我唇齿相依……亲吻过后我听见五条悟叹一口气,好像很不情愿,开口说话时却很轻快。

“我们彻底困死在诅咒里啦。”他告诉我,好像无形之中许下了什么牢不可破的誓言,而他乐得受困其中。那时我们才十六岁,他却已经和今时一般张扬。

我抱着手臂,看五条悟在我的庭院中忙碌。我想他是来同我算总账的,可现在他却在我的新寺院里作乱,掘坏了好不容易才养得肥沃的黑土,仿佛是学生年代他那些惹人恼火却总无伤大雅的恶作剧。他本该对此得心应手,今天的动作却有些生疏,铲子落下之后,总要迟疑很久才再次举起。等他身边摞起一小山的泥土之后,东边的天已经泛白,可见院中白雪皑皑,只有他作乱的那一点黑。

他把脚边放了大半夜的喜久福纸袋提起来,悬到半空。纸袋在他指尖微微滞了滞,才似乎有所留恋般落到了坑底。在悟走后我去看了看他掘出的深坑,它因他无谓的恶作剧而生,大约六尺深,可供一人安枕,两人相拥。我看清它的瞬间,院中原本平静的雪地又掀起了大雪,纷纷扬扬地落到纸袋上,泥土却还在一边纹丝不动。我知道这是悟的术式起效了。那本该甜糯得满口留香的喜久福,就这样埋葬在深雪之下,变得冰冷、僵硬、再难下口,最终归于尘土。

他不远万里特意赶来,竟然只是为了在我的院子里埋葬一袋甜品。这时我也顾不上与他十年的赌气,不去想他幼稚得可怕的嘲讽,“谁先开口谁丢人哦,杰!”我只想找他问个究竟。我在村庄尽头的一家甜品店找到他,店主人仰着头向他问好。

“是杰吗?欢迎光临,圣诞快乐。天气真好呀!”店主人是个老妇人,她的声音又老又憔悴,神情却十分慈祥。

五条悟冷冷地看她,手指悬在她眉心,茈的手势。年月对咒术师的磨损从来都更加不留情面,老妇人并没到古稀之年,却早已昏聩。她压根看不见他的动作,依然瘪着嘴冲他笑,仿佛在看久别归来的游子,熟知多年的故人。她让我想起我的母亲,那一年我回家的时候,她很惊讶。杰,可算回来啦!功课很忙吗?短信也不发,邮件也不写。叛逆期的时候都没有不理爸妈,反倒十八岁开始疏远我们了。你该是懂事的大孩子了,为什么呀——

杰,你要做什么?——她的最后一句话。我的母亲临死前看向我时依旧是笑吟吟的模样。

“瞎眼的猴子。”悟咬着牙对老太太说,尽管这音量她根本听不见。他又重复一次,好像这般多说几次他就真的能对她下手。在无情上他远远不如我。但总归很奇怪他为什么突然模仿我呢?他仿佛是在努力继承我未竟的事业,而我还远远没有决定放弃,他又早在十年前选择与我势不两立。他因为什么在今日竟会犹豫,甚至离变卦只差一步了呢?我想不通,偏头去看他的眼睛,却只看到层层叠叠的绷带,将他的心与我永远地隔绝开来。

我叹一口气,走到她身边,将手搭在她瘦得有些扭曲的肩膀上。我告诉悟:“她不是猴子。”这是实话,她是未能被咒术界发觉的无数个咒术师之一,与我的双生子无异,只是不那么幸运。

住进这座佛寺的某一天,我在白日将尽的时候察觉到她的咒力,将一切向她和盘托出。我告诉她,她是已经进化、把别人甩在身后的咒术师,只是不幸地被猴子拖了后腿。我告诉她世界上可以不再有诅咒,多么美好!我把藏在我身后的菜菜子、美美子拉到她面前,告诉她,这是未来。

菜菜子对她甜甜地笑一笑,从架子上拿起一块蛋糕。美美子没有说话。她们头发一黑一白,修剪成一样的形状。我的双生女看似乖巧地并排站着,肩膀微微耸动,想来是在“背着我”打手势。她们以为我不知道,我也装作看不见,正如许多年前,在盛夏近乎凝滞的空气里,在聒噪得仿佛永远不会休止的蝉鸣声里,夜蛾正道装作不理会跪在他眼前大声密谋的一黑一白两个人。

老太太蜷缩在摇椅中,静静听着,干瘪、皱缩的嘴唇迟缓地抿住。我讲完之后,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她已经睡倒在黄昏的微光里,或是从来都未曾听见我说的话。但她终于开口了,声音里是她今生仅剩的一点颤巍巍的恨意:“已经来不及了。”

悟还保持茈的手势,好像觉得我刚才告诉他的话完全不作数。他若是下定决心,整座小镇都可以被他推平,新建成的佛寺,他刚刚埋下的喜久福,唱着圣诞歌的人家,全都会变成灰烬。但他又一次犹疑了,一如我们上一回告别时的那个夏日午后。咒力流淌到他颤抖的指尖,又悄无声息地消散。

“猴子。”我听见悟咬着牙说,“全都应该去死的猴子。比畜牲还聒噪,比畜牲更无用。”语气和我像极了,但我知道他本就动摇的心早已溃不成军——他的手垂下来,如此愤恨地握住久经年岁的桌角。

“但你是猴子啊。”他悲哀地说。“怎么下不了手呢?我没有骗杰,这的确是做不到。”

甜品店的主人躺在摇椅上,微微摇晃,仿佛她这一生是一首再轻柔不过的摇篮曲。雪后初霁的阳光迎面照在她脸上,今日天朗气清,适合庆祝节日,适合庆祝一切。

我再抬头的时候悟已经消失了,仿佛是他如梦初醒般的逃离。檐下的冰锥在晴空之下是微微荡漾的蓝色,让我想起他不知因何缘故盈满了泪的眼睛。我最终什么也没能问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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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一年里我有时会碰见悟。他依旧在高专,做什么年轻人青春的守护者,其实整座学校只有他最吵闹。咒术界一切如常,两个学生差点死了,一个学生死后又复活,依然被猴子牵累着。

悟的沉默不在人前。我有一次去沙漠寻找咒灵,看见他走在人群之外,花了一个小时走到沙丘的顶端,流沙不断地没到他膝头,又被他拂走。

沙漠里天很低,也有很多星星。悟盘腿坐在沙丘顶上,流沙轻柔又决绝地向下淌。旅人在很远的地方围着篝火说话,火星烧到半空,没等落下就熄灭了。风捎来他们的笑声,那本该是畅快响亮的,传到这里就只剩下零碎的一点。我抬头去看悟,刚好看到沙丘正上方的新月。我的思绪飞到新月黯淡的弯钩上,迟迟不愿坠回人间。悟呢?悟又在想什么?

旅人中有人带了吉他,起初弹了几支曲,后来或许是累了,手指敲在弦上,只有不成调的杂音,像是篝火烧得木头劈啪作响。

夜将尽时,篝火早已灭了,旅人都走了,连骆驼的铃声也听不见了。悟却还在,他终于走下千辛万苦才爬上去的沙丘,这时我才忽然想起他在攀登的时候没有用过咒力。我走过去,躺到他身边。没有烧尽的木头硌着我的肋骨,烟也还没有走,熏得我一直掉眼泪。

“会有风,”他小声地说,“沙也会来。”悟没有看向我,从头到尾都没有。但这话若不是对我说的,又能是对谁呢?流沙一路埋到我们的肩膀,悟却丝毫不在意。他看着群星与新月,沙从指间轻柔又决绝地流过。

在六尺之下埋葬的喜久福,被大雪覆没的时候……与被流沙掩埋的我们一样吗?

此时地平线上有了一缕天光,悟站起来,把光挡在他身后,教我无法借着微光看清他的脸。我只看到他脚边躺着一只黑猫,是他在黑夜里悄无声息杀死的咒灵吧?但此刻它闭着眼睛,安详沉静,不带一丝诅咒的气息。

“这只咒灵本来可以送给你,夏油杰。”悟在离开的时候对我说,声音很轻,我几乎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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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如今定居在了悟的梦境之中,藏在他很少光顾的地方。住到这里是悟的决定,却并非他有意为之。他的意志作了决断,但在清醒时,他的心却未必能了解。能入他梦,是因为涩谷事变,阵势直逼我那无疾而终的百鬼夜行……说来奇怪,我无从记起百鬼夜行的结局。

我找到悟的时候他刚刚击败周围的敌人。悟的眼罩取下了,我得以看见久违的他的眼睛,带着游刃有余的张扬,一如我与他初次亲吻的少年时。此刻我与他十分近,仿佛一切横亘在我们之间的隔阂不复存在,从未存在。但隧道尽头有人悠然走来,悟听到他的脚步声,即将回转过身。

我比悟先一步看见那个人的相貌。我该去捂住悟的眼睛,将近一年来我第一次走到他身边,第一次下决心触碰他——今生不知道第几次,我又站在他面前——但我的手触碰不到他,并非是无下限在拒绝我,无下限从不拒绝我——我的手指轻轻松松穿过悟的身体,什么也没有握住。

与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目光越过我,迎向悟不可置信的眼睛。

悟的神情让我想起曾被他困进领域里的所有人,疑惑、震惊、手足无措、恐惧。他往前一步,眼里是我夏油杰留在这世上的最后一样东西。他最后一次与我见面时,没有能够完完全全地狠下心,诅咒的话没有说出口,也没有彻底地让我离开这个世界。我如此清楚地在五条悟近在咫尺的脸上看见久别重逢的释然,如此刺骨地知道他的希望有一瞬间绝望地重新燃起了,可惜早在一年前,他已经亲手击碎了所有幻想。

你不是夏油杰,他的口型这样说。你不是夏油杰,他开口说。我亲手杀了他,他没有说。

已经无可挽回了,流水不能回到山巅。

那人没有分辩,他的笑声穿过我落在悟的耳边。和我不一样,他在这世上能够打心底里笑出来。他问,多少有点明知故问的意思:“你是怎么知道的呀?”

我能做什么呢?我只能紧紧地环抱他,我如果活着,一定会用这样的姿势抱住他;在我生前,曾经无数次这样抱住他。他的六眼还能有一丝可能感觉到我吗?悟低着头,我听见他在念我的名字,声音很轻,仿佛真的闷在我的肩头。有水滴忽然落在我身上,仿佛有大雨来自城市上空徘徊三日的乌云。可是这里离能接住雨点的地面多么遥远啊,六尺之下又有六尺,比最深的墓穴还要深。

我想明白啦,这世上最后能赠予我的只有眼泪而已,瓢泼地畅快地永不回头地落下来,湿透我的肩头。早该安息的人终于迎来迟到一年的走马灯。僵死在冬季的蜻蜓终于知道自己断了头。

我想起高三的圣诞节。硝子给自己买了礼物,她不知道我们合伙买的整人礼物早已经安安静静躺在她床底。悟送给我一个咒灵玩偶,他特意挑了我收服的咒灵里最丑的那一个来做。玩偶长得比咒灵本身还要狼狈,舌头缠在牙齿上打了结,头顶是戴歪了的圣诞帽,还会用阴森森的调子断断续续地唱圣诞歌。这是我们一起度过的倒数第二个平安夜。

“那你呢,杰?”五条悟侧头来看我,墨镜滑到鼻尖,露出他的双眼。蓝色,湛蓝如包裹着数百万亿颗星辰的宇宙,好像全世界都容纳其中,却又如此清澈,似乎不曾装进任何,一眼就能望尽他的所有坏心思和他的——和他的最扭曲的诅咒。“杰,你要送我什么?”

我摊开手,掌心什么也没有。我迎着他过于夸张的失望神情,双手往下落,直到把悟整个人都按入怀中。

“送你一句话。”我的声音融在悟的头发中,仿佛穿过层层叠叠的白雪,到他耳边时已几乎微不可闻。我一直寻到他的嘴角边才停下,稍微迟疑,才最终让双唇交叠。是甜的,混杂了姜饼、蓝莓果酱蛋糕和糖霜的味道,如同悟每天都要光顾的甜品店。他想不出任何一句垃圾话,只是看着我。

我要送的话等到亲吻结束才说出口。

“五条悟,五条悟。”

我难得以全名称呼他,声音很轻。

“你要比我活着的时候更幸福。”

我想起一年前的圣诞节,在那个与我姓氏不符的无夏之地,我逃离苦夏的地方,悟在深雪之下播种的糖果和蛋糕。他的术式掀起的风传来枯草叶和铁锈的气味,在那天晚上我没有闻到,今天才忽然记起。我从漆黑的回廊尽头走来,到他身后去。我的目光越过他肩头,看见他抛下的蛋糕躺在六尺之下,那深深的、深深的、可供一人安枕两人相拥的深坑——那可真像一个坟墓呀。

他要埋葬的是我。只是他最终不忍心让我独自栖身于墓穴之中。我说过的,他并不如我无情,仅在此处,他逊我一筹。

我想起是爱使我们无法和解。没有比爱更扭曲的诅咒。我并非停止了爱他,我只是把少得可怜的可能性完全穷尽了,而他将希望,连同我,全部杀死了。就像寺庙落成,人们欢天喜地、敲锣打鼓地把菩萨像送到寺庙里去。菩萨保佑!有人喊道。菩萨保佑我们永远幸福!人们都附和。一定会幸福。可是半路天落了雨,菩萨像是泥塑的,早化在了雨里。于是笑没有了,普渡众生也没有了,慈悲也没有了。只剩下蜿蜿蜒蜒的泥水,发了疯似的从寺前的台阶奔下去,一路淌到空落落的地方。

悟从我臂间溜走了,狱门疆沉重地落了地。窃用我身体的人好耐性地坐下,从隧道里跑出来的风吹满他的袈裟。他依然在微笑,我再听不见他的声音了,只看见他嘴唇在动,五条悟,五条悟。他学我玩味悟的名字,上百次,上千次。最强,最强。

但我想,这并非我夏日的终点。我还可以到悟的梦里无垠的夏日花田里去,梦境使人拥有长久无尽的夏天……当他醒来,我会消失。消失在由金黄色花瓣和芳香填满、却终将被梦境偷走、终将被他遗忘的梦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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