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五】无尽夏 二•梦境小偷

CP:夏油杰 × 五条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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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ve, live, live for me.”

我在人生的前二十八年里故意缺掉许多睡眠。

梦境是世上最混乱的人群,梦是全天下技艺最娴熟的小偷,轻轻松松毫无痕迹地偷走重要的东西,把它藏到记忆背后去。我找一千次、一万次,这辈子、下辈子,都无法找到。

我这样告诉夏油杰,在某天之始。听话者于清晨六点被我准时叫醒,身体因太过扭曲的姿势而略显僵硬,声音还未从梦中回转,带着留连于睡意的沙哑。

“譬如说偷走了什么呢?”杰好耐性地问道。

我从他话里听出揶揄,但也知道这并非敷衍。不世出的六眼一切皆随自由,撞了南墙也能把墙撞碎,久而久之墙都不再敢见我。我站在这空落落的世界里很是孤寂,哪里都可以去,哪里都了无意趣。直到高专挑挑拣拣带一个人到我天地里,满面菩萨样,他看见我便微微笑起来。校舍里夏油杰盘腿席地而坐,制服融成一团黑,像被风吹满的袈裟。

“想说就说吧,悟。你的话都有意义。”他看过来,“我在听。”

从来都在听。

我告诉他,幼年时家里来过一只黑猫,喜欢藏在我的衣柜里,如是这般过了三年。它最后,死在圣诞夜里,雪把它的毛浸得花白。梦里我学会了怎么把它召回人世,有一张折了又折不知见过多少年岁的纸,细致地记了每一步。但我醒来,纸上的字迹立刻变得模糊,好像墨笔往清澈的小川里一点,墨色晕开,随即消影无踪。

我去问家里浣衣的老仆人,她已经半盲,瞳仁上覆着白翳。我问她记不记得这只猫?黑得像最深的夜,却在白昼的阳光下最为显眼……在梦里它回头看我,瞳孔细成一条缝,好像在怜悯,又好像下了什么冷酷的决心。它看了我一会,转身走了,走到越来越大的雪里去。这场雪和曾经杀死它的那场雪一模一样,它慢慢地陷到雪里去。我看不见它了,只记得它的眼睛——它的眼睛——像谁呢?我向它的背影发问了,它一句话也没有答。

“五条少爷呀,”老仆人和蔼慈祥,皱缩的手指上沾了透明的肥皂泡,只够得到我的衣角。我听见她的声音因岁月的重压而微微发颤,“五条家从没有过这样一只猫。”

我想她的记忆也被梦境偷走了,她看不见,又老迈,比我更久地活在梦里,被偷走的只会更多。

我讲完,低头去看杰,他并不像我一样厌恶睡眠,这时候果然是趁我不注意睡着了。校舍的床并不宽,杰依然把大半都留给我。我靠到他的肩膀上,抬眼去看他的鼻尖,距我不过半尺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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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狱门疆里一直做梦。

仿佛是假扮我友人的那一位要折磨我,便要我将人生前二十八年缺席的那些梦境一股脑地全都补回来。我不愿意,但又有什么用呢?我早说过爱是这世上最扭曲的诅咒,但从来都乐于受困其中,哪怕终有一日要自食恶果。

狱门疆里暗无天日,宛如地面六尺之下寂静无光的墓穴,我这个最强的咒术师在这里,即便醒着,也无事可做,只觉得一切沉重难耐,好像无下限这二十多年来替我挡下的攻击现在一股脑地落在我头上。那一天,雪后初晴的日子,我如果狠下心来,让那具身躯入土,他也会受这种苦楚。还好没有。

只有做梦让人好受一些。我在梦里只想到要找人——我并非没有与他好好道别,只是还想再见一面。但梦境偷走了那人的名字,偏偏不叫我知道。

眼前有无数条路可选,但没有一条路写明它指向何方。我一味向前走,风沙掀起来,遮挡我的视线,让我一直掉眼泪。我便忽然想起沙漠来,风与埋到我肩膀的流沙,篝火尚有余烟,我想象有人躺到我身边来,让这寂寥的沙漠不至让我孤身一人。但旅人早已远行,骆驼的铃声都听不见了。要是有谁来,也只能是游荡的孤魂。

我的眼泪落到手指尖,骇人的红色,血的气味。二十八年的人生里我只尝过一次自己的血,是十六岁那年,注满咒力的长刀挥过,伴着畅快的笑:你是最强么?也不过如此。我的鲜血铺天盖地而来……有人喊我的名字,是谁呢?

悟,五条悟。声音很远,支离破碎,是风捎来的,从远古而来、走过荒原的风,与我隔了几个世纪和一条大河。

“要活下去。”他急切地对我说,就在我耳边。

“我不会死,”我回答他,莫名觉得远远不够,又加了一句,“你也给我活着。”他有没有听见呢?

我和他说起我祓除的第一个咒灵。那个咒灵诞生自山林,一路让我风雪缠头,不见天日。我说你别再逃了,我是最强的六眼,几百年才有一个的五条悟,你已经无路可走了。它不理我,只让风捎来消息,我没有逃,我永远都在,你忘不了我……好像很和善,又好像是冷彻骨髓的威胁。最后被我祓除的时候它跌倒在树下,是一只狐狸。它用细长的黑色眼睛看向我的时候好悲哀,却没有一丝恨意。它死在由它自己降下的深雪里……仍向东风昂着头,好像期待能有东升的光,能够最后一次照在它的脸上。

河对岸没有传来回音,风声就此沉寂,如梦幻泡影,仿佛从未有人来过。

我现在是度过了二十八年的人生,还是十五年?我忽然有些分不清楚。梦境不仅是小偷,还是个幻术高手,把人的记忆推来搡去,揉捏成混乱如麻的毛线。黑猫用爪尖挑起一根,轻轻地舔舐。我想它站的位置正是高专的门口,日子约莫是高一开学的那一天,我将第一次看见我的同级生。

——樱花落到它身上,铺天盖地,是与血一样的红色。

我需要辨别时间,伸手去摸脸上的眼罩,或是高中时更常用的黑色眼镜。初夏里略有些迟滞的风吹来,我只摸到满手的水,我低头再看,透明如冰却又炽热如火——这温度转瞬即逝,如同夏夜里投火的飞蛾,灼烧的萤火虫——只能是眼泪。

我一间一间校舍找,硝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到了我旁边,指间是她曾经立誓再也不抽的烟。她好像有话要说,思虑再三,却又住口,陪我一起无头苍蝇一般四处搜寻。校园里有我认识的所有人,忧太与祈本里香,迎面走来向我问好的悠仁,七海装作没有看见我。在这热闹熙攘的人群中唯独没有他。众人身在永恒的青春里,除了我在找的不知名字的人。

硝子在前面的门房里等我,她向我招手,指向身后落了灰的电视机。我忽然有点不敢靠近,再不能相见却务必要找到、决不能忘记但近之情怯的人,大约是被我藏在这里。

电视机亮了起来,老旧的音箱传来乐声,在我听来是在歌唱某段无可挽回的旧日时光。画面里的阳光灿烂得近乎刺眼,其下是无垠的金黄色的夏日花田。天朗气清,是与故人重逢的好日子,一切好像都还来得及。

我伸出手,穿过电视屏幕,花瓣托着轻柔的一点风,轻轻地拂过我指尖。电影的主角仰头看向我,是满屏金黄中的一点墨色,太显眼了,如此格格不入,一如我从来背着正论而行。但他才是有勇气离经叛道的那一个,他离开的时候仿佛只是轻描淡写地划了一笔,却一下子撕开了深壑,把我和他永远地分隔在河两岸。他多么决绝啊,去创造他想要的那个世界,双亲、一整个村庄的恶人、比咒灵还令人生厌的富豪,都死在他的手下。我不该说这种事不可能,尽管他失败了。他在我面前束手就擒,但他没有认输。

——梦境原来将他藏在这里。难怪我一直找不到。我想他会责怪我,杀死他之前没有诅咒他,却把他塞进美梦里,把他困在他从来无法喜欢的地方。可是他是谁呢?

“我不认识你。”不对,是梦让我看不清,梦偷走了我的记忆。

我隐约听见他在笑,没关系,你还可以用余生来认识我。

是谁还有余生呢?

梦里有长久无尽的夏日,但梦总归是想要伺机从我记忆里偷走一些东西的。

黑猫湿润的鼻子贴在我的唇边,温热柔软,好像一个亲吻啊,一个介于久别重逢与生离死别之间的亲吻。十六岁的五条悟熟知这样的吻,十八岁的五条悟手上捏起术式,又轻轻放下,眼睁睁地看这亲吻走远,心甘情愿与它告别,将它看作少年人自作多情的一段幻梦,而非是那最扭曲的诅咒。于是我的梦收下了它,梦将这吻的触感偷得太多,以至于将它归还于我时,已经变得如此陌生。

“该醒来了,悟,你还远远没到沉湎梦境的年纪呢。”

杰在我穿过屏幕的那只手上轻轻一握,似乎是个慢镜头,将这一瞬间拉得无限长。可在他松手的那一刻,时间却加速流动了,我没能与他多相处哪怕一秒。黑猫转过身,轻轻松松地跳开。它落入花丛中,好像墨笔往清澈的小川里一点,墨色晕开,随即消影无踪。

夏油杰背朝着我,消失在由金黄色花瓣和芳香填满、却终将被梦境偷走、终将被我遗忘的夏日花田之中。

电影是《大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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