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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条家小少爷庆生宴当天。
气派的住宅门前车水马龙,各层面的巨鳄提了贺礼涌入会客厅,在下人的引领下一一有序就坐。各色的花圈摆在正厅一侧,炮竹声和贺喜声此起彼伏连绵不绝,五条家主和五条夫人早已穿着好正式的羽织和黑留袖,与同样盛装出席的其他世家人物相谈甚欢。
五条悟着一身纹付羽织袴,在五条家主的硬性要求下跟在他们后面,说是要让他提前露个面,方便之后进一步的来往。
不知道与第几个胖而流着油汗,瘦而眼里冒精光的中年男人握了手,五条悟终于忍无可忍,提出自己要找个地方休息休息。五条家主虽然有些不满,但考虑到他确实第一次与那些世家和商贾正式接触,是以批准了他的请求。
五条悟前脚刚走,禅院家主就领着夫人走上前来。凭着出色的耳力,即使距离渐远,五条悟也能将谈话的内容大致收入耳中。
“令郎,今年刚分化吧?”
“是啊,就在前不久,所以把庆典和生日宴推到一起了。”
“哎呀……一看就是个Alpha啊……真是恭喜了……”
“多谢多谢……”
“话说……Alpha的话……考没考虑过那个……”
禅院家主压低了声音凑近了些,五条家主听完他说的话,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没有,不会考虑,五条家向来不涉足……”
五条夫人露出担忧的神情,上前轻轻扶住了自己的丈夫。禅院家主听后却是一脸遗憾,他咂摸咂摸嘴,说道:
“……那真是可惜了……”
“没什么好可惜的……”五条家主迅速接道,“那种野蛮人待的地方……去了能有什么好……他能不能活下来都是个未知……”
“啊呀呀……”禅院家主摩挲着自己的下巴,“倒也是……君府上……这一代也是单传吧……?”
五条家主不说话了,他背对着五条悟立着,五条悟清晰地看见对方颈间暴起的青筋。
而五条家主对面的那个男人却是丝毫不为所动,他微笑起来,冷漠凉薄的视线穿过五条家主,与不远处的五条悟正正对上双眼。
“……那就只好,”五条悟听见那个长相刻薄的男人说道,“惜惜命……当个乌龟了。”
——
宴席进行到最高潮,五条悟被安置在五条家主的一侧就坐,五条夫人则在另一侧。主桌上的人无一例外都是三大家的血统,经商的,参军的混坐在一起相互敬酒,说着些虚与委蛇的客套话。席位间热闹非凡,虽说五条家对军事层面的东西有所忌讳,但酒杯间谈起的总也避免不了绕到那上面去,毕竟A国崇尚战争,在座的各位人精无一不对军事有所涉猎,甚至靠其起势。
“五条家主……真的不考虑让小少爷入伍?”主桌上,一个完全陌生的穿着军装的男人说道,在座的各位纷纷为其捏了一把汗,露出些不自在的神色。五条家主的视线落过来,坐在出声的男人旁边的人默不作声地举起酒杯,将脸稍稍侧过去,没有人选择好心地给这个男人使个眼色。
“Alpha军官现在很稀缺……如果五条少爷能够参军,凭借他的才能,我想,一定能够在军中大显身手。”那个男人奉承道,没注意到酒桌上的气氛开始变得有些僵硬。
“禅院长官谬赞了。”五条家主微笑起来,徐徐说道:“犬子才疏学浅,怕是没有能力承担如此重任。”
那个男人下意识地跟着笑道:“没有没有……五条家出来的孩子,怎么可能是等闲之辈。”
“再加上最近与B国的战事吃紧,新的一批改造人已经投入使用,正是用得到小少爷的时候。”男人侃侃而谈,“这时候选择入伍,一定能让上层对小少爷多加栽培,说不定将来还会成为一员大将呢。”
周围的人不敢出声,主座上的男人脸色已经开始变得难看,但他仍微笑着,举杯抿了一口烧酒。
“悟还小,这些事情……还是等过几年再说吧。”
五条悟的眼睛本来因为那个长官的几句话已经亮了起来,含着莫名的期待,他暗戳戳盼望着这个好心的男人能将身旁的父亲说服,又听见男人选择将这一话题暂时搁置,登时有些闷闷,手指揪起纹付羽织的黑色袖口,不自觉地捻来捻去。
好在那个男人不知道吃错了什么药,像是根本察觉不到空气的凝滞似的,迎着五条家主越发恐怖的眼神又张了口:
“不用等再过几年,Alpha军官的申请没有年龄限制。尤其B国最近又想有所动作,正是缺人手的时候,小少爷的加入……”
“够了。”主座上的男人沉声打断他。男人稍稍一顿,在座的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而没想到的是,这个男人随即抬高了声音,完全无视他面前正压抑着滔天怒气的五条家主:
“B国近年来越发强势,光靠加茂和禅院两家的Alpha军官,已经不足以供应战事所需,如果五条家不能够为国家尽一份力……”
男人微抬起下巴,话语间流露出几分倨傲:
“……还请趁早将三大家之一的位子让贤,我们需要更具代表性、更能引领我们走向强大的家族,而不是占着上层给的资源,却不为国家尽任何一份力的宵小之辈!”
“嘭——!”
惊雷一般的拍桌声骤然炸响,偌大的会客厅瞬间安静下来,来自四面八方的视线齐齐聚于主桌,无数双眼睛在那两个男人之间来回扫视,置身风暴旁边的人们更是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喘。
五条家主微垂着头看不清神色,让人把握不准他的态度。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众人以为他下一秒就要暴起直接命人掐断现役军官的脖子时,男人蓦地出了声,声音里居然还夹杂了些硬挤出的笑意。
“嘛——是禅院长官误会了。五条家并非只占着位置不出力。”
五条悟正专心把玩着手指表演与世无争,没想到下一秒,五条家主的视线就落在了他身上。
“——而是,我们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五条悟微微睁大了眼睛,他抬起头来,和他父亲对望,对方随即扭过头去。
“犬子生性顽劣,不服管教。”他平静而清晰地说道,“不具备入伍的基本素质。更不用说做事态度向来轻浮,时常让教书的老师头疼不已。”
“不懂规矩,难当大任。”
五条悟怔怔地看着他身边正将他的“罪状”一一呈列出来的男人,一时觉得他既熟悉又陌生。
「凭什么……」
「他凭什么这么说?!」
五条悟放在桌下的手紧紧攥起来,难以置信地看着娓娓道来的那个人。
「明明……」
“时常胡思乱想,不切实际。将近成年,却还……”
渐渐的,五条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了,男人的嘴在他的视线里缓缓张开又缓缓闭合,一字一句地吐出剜心的话语。
视线,四面八方的视线,齐刷刷打到五条悟肩背、头颈、胸腹。五条悟听不见他敬爱的父亲在说些什么,却能听见会客厅各个角落传来的私语声。他们交头接耳,眼神和话语形成了千万把刀,用它们的利刃将风波中心的这个半大孩子死死钉在耻辱柱上。
「明明、明明……」
「明明你……从来都没有对我的成长起到过一点作用!」
少年目眦欲裂,恶狠狠地瞪着身侧仍从容不迫的那个男人,尽管怒意几乎淹没了他整个身体,少年依旧竭尽全力压抑着自己。即使他的指甲已经深深嵌入掌心,留下了几个带血的印记。
但他的父亲并没有想放过他,在众人面前,他轻轻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所以说,他不够格。”
冷漠的话音落下,像一盆冷水一般,当头浇在白发少年头顶,让他完全怔在原地,从脚底蔓生的寒意一路攀至头皮,在那里泛起阵阵的麻痒。场内一片哗然,就连私语声都一并消失。探究的、审视的、漠然的、嘲弄的眼神,布下了天罗地网,让五条悟无处可逃。
「凭什么……」
「凭什么——!」
「你有什么资格这么说——!!!」
「像你这样的人,果然就应该……!」
死一般的寂静。
不知过了多久,暖场的话才被稍微胆大的人喊出来,紧接着,一句又一句话铺设了整整齐齐的台阶,会客厅坚冰一般的空气似乎微微融化了些。
正当大家纷纷说笑着,重新举起筷子时,一直坐在男人旁默不作声的女人优雅地拔下绾着发髻的平打簪,用细长柔软的手指握着,下一秒,那簪子尖锐锋利的下端直直捅进男人咽喉!
变故陡生!
被一击刺中命门的男人尚未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看着维持着双手握簪姿势的压在他身上的女人,缓缓抬起手,搭上了对方纤细的小臂。
半晌,他难以置信地耸起眉头,整个人剧烈颤抖起来,呼吸变得杂乱无章,鲜红的血液,争先恐后地从他打战的嘴角涌出来,垂落在他黑色的羽织上。
男人似乎是想说些什么的,但他的咽喉早已被捅穿,成团的血液汩汩流出,堵住了他的气管,他颤抖着唇舌,却什么字也没能吐出来,只能发出些力竭的气音,听起来十分绝望。最后,他猛地一抽身,喷出一大口血液,随即仰过头,就这么咽了气。
坐在他身侧的白发少年早就被这一幕惊得失语,他怔怔地看着女人,像是也重新认识了她一遭。
几滴鲜红的血落在女人脸侧,绽开妖冶的花朵,女人纤长浓密的眼睫微动,黑色瞳仁里的神采慢慢恢复,她看清了自己丈夫暴毙的尸体,而她的手指,正握在夺走对方生命的凶器上。
像是刚从什么梦境中惊醒似的,女人猛地站直身子,摇摇晃晃地后退,撞在自己的椅子上,一时间步履不稳,重重地摔倒在地。
“母亲——!”
五条悟高声叫道,匆忙起身跑过去,揽住五条夫人战栗的双肩半跪下来。女人没注意到他,她的眼睛紧紧黏在主座死不瞑目的那个男人身上。长发早已散开,乱糟糟地铺在她背后。女人抬起双手,想捂住自己的下半张脸,却没想到更先一步看见了手指上残留的血迹。
女人蜷缩在少年怀里全身觳觫不停,像个绝望至极的小兽。她双目失焦,呆呆地看着自己的两只手,半晌,凄厉而痛苦的叫声响彻在整个会客厅上空。
众人纷纷从惊惧中清醒过来,簇拥着走向大厅最前面紧靠在一起的一对母子。五条悟扶着女人的脑袋将她整个抱在怀里,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庇护住对方。少年倔强地抬起头,用一双苍蓝色的眼睛恶狠狠地剜向一步步靠过来的猛兽群。
攒动着的人群中,有两个人自始至终都没挪过位置。一个是挑起一切的所谓禅院长官,另一个则是坐在五条悟位子旁边的禅院家主。
禅院家主坐得近,面前的烧酒不免落入血滴,他却恍若未觉,将那混着血丝的酒液斟入小酒杯里,举起杯来,远远地与军官互敬,而后嘴角勾着莫名的笑意,将那酒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