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悟说出这些话,一共耗费了几分钟几秒钟的时间呢?
夏油傑感到狭小的寝室空间挤压着自身的存在,强迫他把灵魂拉扯出来冷静地打量这一切,冷静地审视他亲手用言语所劈砍的裂隙。抉择的紧迫感则把他的身体撕裂为两条漆黑的路,无论哪一条都堆满了尸山血海——曾经他想保护的人们的尸体,同伴的尸体,他最渴望却也最无法碰触的人。他忽然很想逃离,但是房间里还有那个人的存在,像某种他无法挣脱的磁场。
于是下一秒钟,他还是犹豫了。
就在这一秒,五条悟从后面冲上来抓住夏油傑的手臂。有些站不稳的身体被过猛的力量向后扯了一个踉跄,他整个人被迫转过身来和五条悟面对面。
五条悟到底还是关不住那些失控的情绪了,他对着夏油傑不管不顾地大吼起来:“你到底在说什么啊?!「我们是最强的」,这不是你先对我说的吗?你忘了吗,傑?!”
“可是早就不是这样了吧!”
夏油傑捂住自己的脸,他必须让嘴唇的颤抖平复下来。
迎着五条悟难以置信的目光,夏油傑深呼吸几次,才低声说:“这一年悟的实力进步了很多吧?悟已经远远超越我,成为了「最强」。许多事情,悟已经不需要我,一个人也可以做到了。不是吗?”
五条悟听闻顿了一下,他此刻看起来是真心诚意地疑惑了:“可是赫也好茈也好,本来就是无下限的术式啊?傑为什么要把我的能力作为衡量自身的标准?你不是也号称是千年一遇的咒灵操使吗,为什么不好好想想自己无上限的术式还能怎么用?”
“……”
“我的力量确实提升了很多,以后也还会继续进化的,我不会停下来的,因为这些本来就是属于我的东西,是我应得的。但是,傑,我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自从你和我说过「我们」之后,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起的,不是你和我,而是「我们」,就像一个整体。傑,我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但是悟,现在的我……这个世界我不知道如何是好,我不能……我不能和你一起…”
“那你就去改变啊!去摧毁、去闹个天翻地覆啊!”这次,五条悟感觉身体里的怒意彻底狂乱地燃着了,他打断夏油傑的话,却几乎无法理智地组织自己的语言,“你要是真的觉得我那么强的话,那我难道不是你最应该争取的力量吗?傑,你难道不应该利用我,你难道不应该说,悟,去把他们都杀掉吧!把那些人一个不留地全部杀掉!!”
听闻,夏油傑又惊又怒地瞪着五条悟,他一把拽过五条悟的衣领,甚至把比他更高的人都从地上拎起来一点,手臂和颈侧的青筋暴突起来:“你他妈的在胡说什么?!我怎么可能赌上悟的未来去做那些事?”
五条悟完全不甘示弱地冲着夏油傑吼回去:“所以呢,你还打算坚持自己的想法,我刚才提出的那么多方法,你难道都不打算试一试吗?夏油傑,你就算钻牛角尖也要钻对方向吧!
“还是说,”
五条悟的声音突然冷却下来。那么多激烈的争吵的回音还回荡在室内,可突然就被这低至冰点的声音冻住了。五条悟看着夏油傑,一字一句地说:
“还是说,傑,你只是不要我了?”
不是的!不是的……夏油傑的灵魂先理智一步呐喊起来,可是那些声音怎么都冲不破肉体的牢笼。他看着五条悟,看着他在盛怒过后突然变得面无表情以至于有点扭曲的面容,喉咙剧烈地滚动。他想回答悟,可无论如何都无法开口,他感到那些被他自己强咽下去的否认的字句像一把把尖利的匕首,从内部刺穿了他的身体。然而他的心却疯狂地跳动着,迎着那些利刃逆流而上,让他恨不得把自己的心呕出来。
他强忍着即将决堤的冲动缓缓低下头,却注意到衣服上不正常的痕迹。
“悟,你流血了……?”
“啊?什么?”
五条悟顺着夏油傑的视线从他的袖口看到自己的手心。白衬衫上有一小片深棕红色的血渍,大概是刚才拽住傑的袖子时所留下的。他现在根本无心在意这些事,准备随便在衬衣下摆上把血抹掉,夏油傑却一下子握住他的双手。
右手拳锋上有些许破皮。夏油傑把他的手慢慢翻过来,白皙的掌心暴露在空气中,布满深深的伤口。深色的血滴下去,露出如同锐器割伤般可怖的裂口,被翻开的皮肤组织切断了原本连贯的掌纹。
五条悟有点想把手掌抽回来,但是他发现夏油傑紧紧盯着他的伤口,捧着他手掌的双手居然在发着抖。五条悟轻轻地叹了口气,不自觉地放软了语气,低声说:
“我没事,傑。你看。”
夏油傑看着悟手心的皮肉开始愈合,血很快就止住了,伤口周围支离破碎的肉如逆流的时间般开始合拢,变得光洁如新,只有还没来得及擦去的血痕告诉夏油傑,这确实不是一场猩红的幻觉。他抬头去看五条悟的表情,发现他在很近很近的地方很专注地看着他,像要直直望进他心底的深处去。只是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失去了平日的冷静,眼角的血管因为强烈的愤怒与委屈爆裂开,铺出一片血红的蛛网,却又倔强地不肯掉下一滴泪来。
五条悟学会了反转术式,所以他理应再也不怕受到伤害。
五条悟是最强,所以他怎么可能拥有破绽。
五条悟有无下限,所以他的身体不允许他触碰另一个人的体温。
五条悟是神子,所以没有人想过他有一颗柔软的心。
「一切都交给那个人不就好了吗?」「五条啊,那家伙是无敌的吧?」「六眼又觉醒了……」「真是个怪物啊。」「悟已经成为了『最强』。」
「傑,你不要我了吗?」
在自己看不到也无法触碰的地方,悟会成为任人驱使的一件兵器吗?他会此生都如此坚强,却再也没有人回应他孩子气的撒娇、天马行空的恶作剧和毫不设防的傻笑吗?咒术师的乐园中,会出现心心念念的那张面孔吗?还是说,在自己看不到也无法触碰的地方,悟也会破碎,会再次变得鲜血淋漓吗?
这个夏天无尽的雨终究将他淹没了。所有的悲伤、懊悔、苦涩、愤怒、不甘都被淹没,只余下无臭无味的晦暗的窒息,只余下一次次将他吞吃入腹的梦魇。
五条悟看见夏油傑愣愣地看着自己,一滴泪突兀地、毫无预兆地从他的眼角滑落下来。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傑的脆弱。方才那些像快要炸掉的气球一样的情绪都消失了,五条悟甚至有点手忙脚乱起来,他慌张地咽了下口水,想往傑那边靠近些,没想到夏油傑直接倒进了他的怀里。
在世界的深渊中,夏油傑实在无力再捡拾起破碎的思绪,他只能用力抱住自己所有的一切。不知不觉间,他伸出双臂紧紧锁住五条悟的颈背,将那高挑纤细的人捏得骨架似乎都在咯咯作响,只恨不能揉化了融进自己的胸腔。他埋首于五条悟的肩窝,泪水流了满脸,在无法止歇的颤抖中,沾湿了钻进五条悟领口的黑发和对方雪白的肌肤。
这一夜的回忆止步于此。把夏油傑抱在怀中,五条悟想了很多很多。他想过在这漫长到令人发笑的夏日中拉着傑暂停片刻——他们都不应该是无休止工作的机器;但他最终还是决定坚持下去,为了陪着傑,也是为了证明自己的想法给傑看。他和他太相像了,五条悟明白,一旦做出了选择,他们都是那种不会反悔,也再不会回头的人。
五条悟大步穿行在寝室的走廊上,今天是他和傑约好见面的日子,他按耐不住地每一步都走得更急切一点。但是走廊上的每一扇门都紧闭着,他期待中听见他脚步声便会出来迎接的人没有出现。夏油傑房间的门果然锁着,虽然并非本意,但五条悟的心还是渐渐地沉下去。他只好回到自己的房间,却在桌上发现一个白方盒子。
「悟,抱歉,紧急任务。」
盒子旁放着一张写有端正字迹的纸条。五条悟掏出手机,果然已经关机了。他拿起来白盒子,却发现那下面静静躺着一枚小小的钥匙。
是傑的寝室钥匙!五条悟立刻把它抓在手中,黄铜的锯齿紧紧嵌在掌心。他走进夏油傑的房间,在傑常用的矮桌旁打开傑留下的礼物。是他爱去的甜品店最新款的纸杯蛋糕。顶上的奶油细滑香甜,在长时间的等待中微微融化,下面伯爵茶风味的蛋糕绵软得入口即化,浓郁的茶香又泛着一点苦涩的尾韵。不知为何,五条悟突然想到夏油傑曾对他说过的那句“咒灵玉很难吃”,而自己竟然还没有时间找到他仔细问清楚。
因此五条悟又想到那天晚上的场景,就发生在这个房间里,他们争吵,他们打了一架,他们相拥,一切都还历历在目。他在房间里,从夕照时分一直坐到天黑,入夜后整齐得空荡荡的房间更显清凉,直到成为了这溽热夏日中的一块冰,把五条悟一个人封存在这冷质而清澈的孤独中。
他拿上夏油傑的洗发水和沐浴露去洗漱,他穿上夏油傑的旧T恤。傑应该不会介意吧,毕竟一二年级一起打游戏到半夜在对方寝室留宿时,他们也是这么做的。五条悟钻进夏油傑的被子里,一时分不清那浅淡清新的衣物柔顺剂味道是来自衣服还是被褥,他就在这种熟悉的气味中睡着了。傑一夜未归,他看了看朝阳中翻滚的细小尘埃,又缓缓展开手掌,盯着那枚不言不语的黄铜钥匙,钥匙在他的手心里咬下了如齿痕般的印迹。
第二天他才打听到傑去了连地图上都没有标记的偏远村庄,几经波折后救出了饱受虐待的两名幼小的咒术师孩童。夏油傑回来的那天,五条悟也从千里之外赶回来。一路上他的心脏都跳得很快,不是因为他几次还不熟练的瞬移而超负荷,只是他在莫名其妙地恐惧。也许再慢一点,就赶不上了;也许晚到一会儿,傑就又走了。
还好傑在房间里,在五条悟真真切切用眼睛看到了的地方,只不过已经睡了。他又瘦了一些,五条悟在床边蹲下,看着他眼下的青黑和愈加锋利的眉峰与颧骨。五条悟脱下衣服,像蜕下一件缀着许多无可奈何的壳,他蹑手蹑脚地把自己挤进夏油傑的被子里去睡,夏油傑背对着他蜷缩起来,他就小心翼翼地贴上他形销骨立的后背。
五条悟快睡着了,但他隐约听见什么声音。是夏油傑低声呻吟着,似乎被困在了深海般沉重而凌乱的梦境中。他现在平躺着,呼吸短促,眉头紧紧地皱在一起,五条悟便想把他抱进自己的怀里,没想到傑刚刚侧过头,便有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是很多很多的泪水,在深陷的眼眶里已经积蓄起来。五条悟抱着他,一遍遍抚摸过他的眼廓轻轻地按摩着,他掰开他痉挛着的手指,把自己的手腕塞到他紧握的拳里。
他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透过没拉好的窗帘缝隙,五条悟看见了外面的夜还沉着。他默默开启了反转术式。
这个夏天的终末仍然是暴雨,仿佛一场对其自身的祭奠。暴虐的雨,要惩罚这世间所有的污浊。暴虐的雨,要腐蚀每一株草木,将生命的根须浸泡为腐烂发热的秽物。暴虐无道的雨,代替烈火上演一场地狱变,将平等地脆弱着的肉肢烧焦为下贱的炭。
夏油傑穿越这样的雨幕归来,而后移动到另一片人工的暴雨中。冷水浴带走体温,迷走神经深处胡乱撞击的情绪开始变得麻木。他盯着镜子里瘦削的人影,慢慢用毛巾攥干长发上的水汽,像偶人被牵扯着动作,眼底仍有一层关不住的阴鸷的暗影。夏油傑本想就这样把自己抛掷到梦魇的深渊中——对他而言,那些强制性的痛苦似乎成为了一种对迷茫的赎罪——可他却在自己的被窝里看到一颗毛茸茸的脑袋。
窨井般灰败无明的长夜里,那头凌乱翘起的白色短发竟像自己散发着辉光般,执着地在夏油傑的视野中辟出一块洁白。同样雪白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藏起那双顾盼生姿的狡黠的眼眸。
悟像一只乖驯的小兽把自己卷在被子里酣睡着。雨夜无尽,是因为世间唯一的明月躲在这里歇息吗?
夏油傑的心底蓦然软塌一片,他甚至有些记不清上次这样看着悟是什么时候了。他轻轻地在床沿坐下,没开灯的房间很暗,他用目光努力地描摹悟光洁的额头、还带着些婴儿肥的面颊、高挺的鼻骨、俏皮翘立的鼻尖、微张的水润唇瓣,猝不及防地想起他吮含着一只青苹果味棒棒糖时的模样,想起他皓齿间顽皮的樱红色舌尖来回舔弄的样子。夏油傑看着五条悟,他看得到他身上温热的柔软。
犹豫片刻,他伸出手轻轻抚弄悟前额的雪发,指尖划过眉骨,他盯着悟安静的睡颜,感觉自己的灵魂随着悟绵长的呼吸缓缓起伏着。
五条悟睁开眼睛,眼神却失焦地望着前方的虚空,看起来是困极了。然后他突然意识到夏油傑坐在他旁边,马上从床上坐起来:“抱歉,我不小心睡着了。”
夏油傑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
五条悟把被子掀开:“傑,进来睡觉。”
夏油傑在五条悟的身边躺下,他这才发现悟穿着自己的衣服。
床铺很窄,两个人的距离很近。他们呼吸着彼此的呼吸。沉默中,五条悟举起一只手覆上夏油傑的心口。修长的手指慢慢收紧,像要把那颗勃勃跳动的心脏握在手心。
在无边的浓厚的黑暗中,只有悟的蓝眼睛化作一点未烬的星光。夏油傑感受着胸前传来的温度,他看着悟的眼睛,突然感到了坠入苍穹般的失重感。
刹那间,一道闪电焚毁了天空,猛地将悟的面容映成闪烁的黑白,像一张过于久远的老照片,又像弥留之际的世界。强烈的眩光过后,眼睛暂时看不见了。悟在他的视野里消失了。
像再也无法压抑的熔岩的崩毁,那个场景出现了。是他先抛下悟离开的,他被告知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一个人孤零零的悟已经……他破碎的躯体勉强被拼凑好,皮肤在灼烧,心脏被毒藤绞成一团,双脚不受控制地向前奔跑着,大脑却一片空白。
他推开一扇又一扇的门,直到他跑完马拉松的终点。五条悟满身是血地站在他面前。
在胸口和胃再次熟悉地剧烈疼痛起来之前,夏油傑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悟,我们做爱吧。我要进入你,进入你的身体。”
五条悟没有回答,他扑上去吻住夏油傑。
TBC